在较早版本的《弗莱彻建筑史》中,东亚建筑一度被贴上“非历史风格”的标签,并被视作建筑之树的旁枝末节。受此偏见刺激,梁思成、林徽因等建筑史学肇基者主动借用现代主义结构理性原则来阐释中国固有的营建智慧,并藉由注释法式文本和测绘调查确立起一套以样式观察和技术诠释为主的研究方法[1-2]。建筑史界在继承、传扬前贤学术观点的过程中,持续深化着对于中国传统木构体系特征、分类与源流关系的认识。这其中,等级崇高的“殿阁”无疑是一个核心话题,受实例稀缺所限,过往研究多重复聚焦于少数“典型”案例,且有将唐、辽、宋的实践视为单线演化的倾向,而鲜少着意于不同殿阁间技术系谱的区别。基于建构逻辑差异的结构分型方法自21世纪初被广泛采用,目前殿阁与厅堂的特征已基本厘清1)[3-4],但较之“厅堂”2)[5-7],殿阁的溯源与分类成果明显匮乏。为此,本文尝试借助间接资料探索唐、辽实例与《营造法式》所载殿阁间的本质区别,探析其脉络传承。
唐、宋殿阁的建构思维差异
既有研究中,关于殿阁的特征总结多集中于各局部的“构造性状”,强调其水平分层与单元重复的倾向,这在“一材造”的法隆寺西院伽蓝中表现得尤其明显,但并不能据此认定殿阁“原型”是唯一的。
中表现得尤其明显,但并不能据此认定殿阁“原型”是唯一的。以唐及奈良遗构和《营造法式》殿阁图样为例,两者在表象上存在显著差异 ( 如后者角缝不用明栿,使用特异规格的檐栿、压槽方,槽型多样,槫、柱不必对缝 )。唐、宋殿阁是否前后承启?凭借“双层梁栿、草架天花、内外柱圈等高”之类的指标,我们仅能初步区分殿阁与厅堂,却不足以讨论殿阁自身的亚型和演化脉络,而藉由求索唐、宋间之变革,或有助于窥测匠门的多重源头。
迄今为止,陈明达、傅熹年、钟晓青关于殿阁构造特征的研究最具开创意义。陈明达提出了殿阁的“纵架”受力模型与“水平分层”的组织模式3)[8];傅熹年继而明确了“铺作层”的概念4)[9],并参考石窟、壁画中的建筑形象,提炼出北魏迁洛前后的殿阁采用近似“平行弦桁架”的纵向构架组成前檐的观点 [9] ;钟晓青梳理了“斗栱、铺作、铺作层”三者间与时俱进的衍化关系5)[10]。本文正是在前贤成果上大胆推衍,以期补缺拾遗于万一。
首先辨析“纵架”与“平行弦桁架”这组概念:两者是并列还是衍生关系?标志性构件斗栱在其间的呈现方式又有何异同?
檐下“纵架”的表现形式存在历时性区别。大体而言,北魏中期以前,柱头以巨大的通长跨间“横楣”垫托一斗三升与人字栱 ( 或曰叉手 ),其上压覆以檐槫 / 檐方。迁洛后横楣下移至柱头,逐间分段续接,成为阑额,这也为补间铺作渐次发达,直至与柱头铺作趋同埋下了伏笔。此后,从法隆寺堂塔到佛光寺大殿的情况看,纵架亦可采用壁立的扶壁栱。对于云冈、龙门等窟内屋形龛室形象而言,其“斗栱”尚未成型,并不出挑,仅零星支垫在檐方与横楣间。由于平行放置的上、下杆件远较散布其间的腹杆粗壮,显然不能目之为“刚架”;若将其与“桁架”比较,则性质上虽不可等量齐观6) ,但形态上却极为近似7) 。因此,本文姑且借用“桁架”的外观特征 ( 而非套用其结构定义以今律古 ),来描述将铺作垫塞于额、方等特型构件间的纵架做法,以此区别于遗构中习见的以栱方单元堆叠井干壁的传统。
“纵架”可藉由“叠方”与“桁架”两种形式实现,前者强调标准单元在竖向上重复组合,大量方桁牵拉多组铺作,使得檐下形象均齐划一,强调的是“同”;后者则维持不同构件间的分型倾向,人字栱等“腹杆”与檐方、横楣等“上、下弦杆”断面大小悬殊,强调的是“异”。两者的组织逻辑在唐宋实例中或可具象为“双重梁栿”和“井干壁”,它们分别体现了纵架构成的“规格化”与“差别化”特征。
类似“平行弦桁架”的殿阁技术溯源
傅熹年复原的5种北朝屋宇中,木质前廊多保持开敞,这和魏晋时以夯土墙围合堂、室,并在南向设两楹的传统吻合 (图1),此时需满足面阔方向的较大跨度,“平行弦桁架”恰可胜任。
图1:早期土木混合结构柱位分布与跨度关系
麦积山石窟多处窟檐上均以柱头栌斗承托巨硕的檐额,额上所刻斗栱虽无成法,甚至全然不予表现,但椽下的檐方却从不缺席,两者水平叠合后犹如古希腊神庙的檐壁,强有力地擎举出檐 (图1c)。檐额与檐方构成的“平行弦桁架”间夹持着刻凿出的梁头,例如黄伞溪汉代崖墓架在挑檐方上、麦积山北周第四、五窟自栌斗口内伸出,通长的“下弦杆”( 横楣 ) 打断了柱、梁间的联系,使得檐柱得以在楣下自由移动,灵活调节各间比例。
赋文中也零星反映着“桁架式”殿阁一度盛行的情况。如何宴《景福殿赋》中“飞枊鸟踊,双辕是荷。赴险凌虚,捷猎相加”句常被引用,以形容斗栱出檐深远、骈列整齐之貌,但“辕”字本指车前并列之直木,此处荷载飞昂者并非唐以后的阑额与由额,而是由檐方与檐额组成的“上下弦杆”。其后缀以“双枚乃修,重桴乃饰”句,“枚”指主干8) ,引申为梁;“桴”则指檩条。景福殿“茄蔤倒植,吐披芙蕖。缭以藻井,编以綷疏”,室内遍设天花,檩条并不露明,因此“双枚”“重桴”当属互文,所指当是上下叠置、纵列于檐下的额、方无疑。类似文句还有左思《魏都赋》中的“丹梁虹伸以并亘,朱角森布而支离。绮井列疏以悬蒂,华莲重葩而倒披”,“丹梁”前后延展谓之“虹伸”,左右骈列谓之“并亘”。其后接有“旅楹闲列,晖鉴柍桭”句,“柍桭”指屋檐,檐口既可映鉴,殿外檐柱自然是既“旅”且“闲”,排列稀疏的,这也符合其采用“桁架”大幅移、减柱位的推测。更早的例子则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所谓“飞梁偃蹇以虹指,揭蘧蘧而腾凑。层栌磥垝以岌峨,曲枅要绍而环勾。芝栭欑罗以戢孴,枝牚杈枒而斜据”,按《营造法式》释名称:“栭谓之粲,即栌也”,斜据之“枝牚”与栌斗对偶,应是形态或位置相近的构件,即人字栱或类似佛光寺文殊殿与崇福寺弥陀殿双内额间的斜撑,推想王延寿描述的是大量斜置“腹杆”连续排布,支擎于“上下弦杆”间的状貌。
不同于衍生出唐辽“叠方式”殿阁的“一材造”做法,“桁架式”殿阁自初始便存在分型明晰且极为粗巨的跨空杆件。举雅安高颐阙为例,其子、母阙身上均浮雕有斗栱,母阙自栌斗口上共设3层交圈方木形成两个架空层,下端以梁栿出头垫塞,上端则以斗栱及檐壁浮雕装饰,从而形成两组“桁架”。同期画像砖石上常巨细靡遗地表达以多道纴木贯穿阙身的做法,多层交圈方木及其间人字栱叠成几组“桁架”单元,相邻两阙间也依赖此种结构实现大跨悬空 (图2)。
图2:汉代门阙形象的纵架构成情况示意
诸多图像资料都暗示了汉魏以来应用巨材构成“平行弦桁架”负载屋面的可能,此时前廊露明檐柱与墙内闇柱均被“桁架”下弦杆截断,人字栱、一斗三升等腹杆散布在两弦间,上部屋架与承重柱、墙被“弦架”隔开。《营造法式》的构件配置实际上延续了这一思路,殿阁中大量使用的特型构材,如压槽方、檐额、檐栿、柱脚方等,均尺寸巨硕,远非铺作素方可比。按卷五“梁”条称:“平棊之上又施草栿,乳栿之上亦施草乳栿,并在压槽方之上,压槽方在柱头方之上”,特别强调了压槽方的空间分位—顺身的压槽方和檐额夹持铺作后组成面阔方向的“桁架”,与进深方向的“明栿 + 草栿”组合交相叠压9)(图3),正与前述汉阙与北朝窟檐类似,不同之处在于斗栱已然成层,不再零散孤立。
图3:“叠方式”( 左 ) 与“桁架式”( 右 ) 殿阁的构造示意
《营造法式》中的若干名件信息同样折射着宋代殿阁的“桁架式”渊源。
1) “压槽方”
卷二十六“大木作料例”规定 :“松方,长二丈八尺至二丈三尺,广二尺至一尺四寸,厚一尺二寸至九寸,充四架椽至三架椽栿、大角梁、檐额、压槽方……”。压槽方用于殿阁,以架深七尺计合三至四椽,单补间时可跨间使用,联系因槫底虚悬而较松散的各组铺作。
2) “檐栿”
卷五“梁”条记 :“一曰檐栿,如四椽及五椽栿,若四铺作以上至八铺作,并广两材两栔 ;草栿广三材。如六椽至八椽以上栿,若四铺作至八铺作,广四材,草栿同”。檐栿是区分唐、宋两种殿阁的关键构件。唐代殿阁梁栿固定为两椽、四椽等标准长度,断面也未经刻意放大,以两椽长为基准,不断兜转、延展生成地盘。平面叠合等大方格的结果,是梁、槫、柱必然交于一点,屋架与柱网设计相互统一。与之相反,宋代殿阁檐栿尺度巨大,分跨自由,槫、柱不必对缝,间、架也无需挂钩,甚至不应以“某椽”来定义梁栿规格。此时山面开间随柱不随椽,仅需内槽柱与山面某朵斗栱对齐即可安放丁栿,如平棊低,省去丁明栿,则丁栿与铺作甚至无需对位,只以压槽方跨空承托丁草栿即可。此时内槽柱的定位更加自由,任意数值的分椽方案均可实现。如永乐宫三清殿八架椽屋,被内柱近似分成4:2.3:1.7 倍椽长的前后3段 ;类似的还有纯阳殿的3.4:2.9:1.7 分椽,以及北岳庙德宁殿的4.2:3.3:2.5 分椽[11]。正是檐栿为这3例元官式殿阁带来了变换“槽型”的可能10)。按文意,似乎三椽以上、至少一端缴入外檐铺作的梁栿均可称作“檐栿”,其本意在于打破“一间对应两椽”的单元化空间构成模式,即先行架起整体,再按需分割局部。
3) “檐额”[12]
卷五“阑额”条记 :“凡檐额,两头并出柱口,其广两材一栔至三材,如殿阁即广三材一栔或加至三材三栔”。彩画制度中亦有若干处表现檐额构图的细节,且自丹粉刷饰至五彩遍装皆可,足见其应用范围普遍且等级不低。檐额尺度巨硕,大木作料例中记载“广厚方,长六十尺至五十尺,广三尺至二尺,厚二尺至一尺八寸,充八架椽栿并檐栿、绰幕、大檐额”,六丈净长甚至可以直接横跨五间,而用于方三间平面、逐间双补间时,可满足安设最高等级铺作的需求 (八铺作用三等材,架长六尺二寸五分,通面阔约五丈六尺 )。当同时使用“檐额”与“压槽方”时,两者构成的“桁架”甚至可以允许金厢斗底槽的内、外槽间错缝,使内槽自由收放至非整数间,此时只需令内槽角柱与外圈的某朵补间铺作对齐,即可承托两重丁栿或乳栿,且因一端压在檐额之上,更无须担心跨中弯矩过大的问题 (图4)。
图4:《营造法式》殿堂平面诸种“变槽”情形示意 (檐+ 压槽方可使底层柱框与屋架设计脱钩,以12椽规模斗底槽殿堂为例)
懿德太子墓壁画城楼中已出现大型内额,金元以降,使用大额的实例更是层出不穷,檐额与内额组合方式多样,令得平面布置更趋自由[13]。又“梁”条有“二曰乳栿,若对大梁用者与大梁广同”句,其小字旁注“若对大梁”,反过来也说明乳栿不与檐栿相对布设是常见现象,殿阁中内、外槽柱允许错位,且乳栿和檐栿截面可不一致,这时需在内槽上架设大额,令内柱向两侧移动以增扩心间广才可实现,而主动缩小乳栿断面以减轻内额荷载也是理智的。图样中,凡厅堂皆以“间缝内用梁柱”定名,殿堂则称“草架侧样”,并不详细描述铺作层和柱网信息。或许正是考虑到变槽的可能较多,敷设承重额、方将使得明、草栿未必完全投影重合 (图5),殿阁才无需精密标注剖面配置。总之,因屋架与柱框间的联系被梁、额打断,法式殿阁并不存在稳定的“间缝”配合模式,更没有先验的“间架”概念可言。
图5:《营造法式》殿阁草作梁安搭方式示意
最后,择取几则相关条目作为两宋时大量应用檐额等巨型构件的旁证。
壕寨制度“定平”条记,水平真尺长一丈八尺,这是常用的极限间广取值,但按大木作料例“用方木”的记载,“充七间八架椽以上殿副阶柱”的松柱可长达二丈八尺。依照大木作制度二“柱”条“若副阶廊舍下檐柱,虽长,不越间之广”的规定,则殿阁当心间广应可拓展至接近三丈,即“充五间八架椽以上殿柱”的朴柱长度,这已超越了真尺范围,须得借助檐额等特型构件在顺身方向调整柱位才能实现。
又小木作制度一记“造屋垂前版引檐之制,广一丈至一丈四尺,如间太广者,每间分作两段”。版引檐以长为广,两段接续后长二丈八尺,正与松柱、松方相等,所谓“如间太广者”应是利用檐额移柱后增广开间的结果,此时柱子向两侧各移动一朵当11),令檐额上的柱头铺作变为补间铺作,但仍绞梁栿 ( 故称栿头铺作 ) [14],绰幕方穿过柱身后也伸展至该缝下,以增强檐额承载能力。
又小木作制度六记“(转轮经藏 ) 共高两丈,径一丈六尺,八棱,每棱面广六尺六寸六分……斗槽径一丈五尺八寸四分,斗槽及出檐在外,内外并六铺作重栱,用一寸材,厚六分六厘”,按法式八棱比率,算得对径大于一丈七尺,而斗槽径接近一丈六尺,故此处的“径”应指直径,且未计铺作在内。六铺作出跳90分?,合九寸,椽子伸出144分?,合一尺四寸四分,加和后总直径长二丈七寸,再计入翼角冲出,应可达到二丈二尺。因须在一间内同时容纳轮藏与通道 ( 按一侧五尺计 ),故间广可骤增至三丈上下,此时必须辅以大额,才能满足移柱导致的大跨。
又砖作制度“铺地面”条载“殿堂等地面,每柱心内方一丈者,令当心高两分,方三丈者高三分”,显然,只有在使用檐栿、檐额的前提下,殿阁才能自由变槽,继而获得柱心内“方三丈”的极限开间取值。
“叠方”式殿阁技术溯源
《营造法式》中少数几处提及“方俗语滞”的内容,牵涉的匠门均集中在朔方、南中、齐魏等处 12),而不涉及关陇。汴京殿阁大量采用特型构件,也更接近前述“桁架式”的魏晋传统,而区别于唐辽堆叠规格材的习惯,两套技术当各有源头。
佛光寺大殿的压槽方与草乳栿正交,但较为纤细,与素方几无差别,已基本融入铺作层内,不复有“上弦杆”之功效 ;其阑额及内、外槽的明、草栿也大量套用单、足材,与方桁差相仿佛,同样无法作为“下弦杆”使用。承托屋架的是“叠方式”井干壁,而非夹载铺作的“桁架”,这有别于《营造法式》之殿阁13)。
实际上,单元化的构成思路深刻影响着唐辽殿阁的角间设计和层间节点对位关系,这种“空间”与“构造”相映衬的一体化设计正是其本质特征。它的平、立面构成多为方形单元的重复组合,而槫、柱严格对位的结果,是一间两架的“基准”不断延展,直至构成“回”字形地盘。这导致两个后果:1) 角间须取方且必四柱齐备,继而在45?缝安设梁栿以拉通内外柱圈,这也影响着五代北宋的华北小型殿宇,在减柱或通檐无内柱时仍不舍弃递角栿,如永寿寺雨花宫、镇国寺万佛殿、崇明寺雷音殿等,但它们均非“法式化”影响下的产物;2) 空间极度规整化,内在地否定了移、减柱等调节开间的可能。从奈良遗构看,循着这种思路发展,是无法产生《营造法式》图样中槫柱错缝且几何不对称 (单、双槽)的分槽形式的。
纵架的呈现方式在“桁架”与“叠方”间摇摆,最初应是源自工匠尝试摆脱夯土墙承重的努力,而单元化的营建思路或许最早着落在“阁”之类的构筑物上。
“阁、栈、棚”均系“编木为之”,本身即富于规格材攒织的内涵,其基本单元体量小、构造简单,既可以竖向堆叠形成多层的通高台阁,也可以重复骈接形成更大规模的阁道,甚或延展、折转后急遽地增扩体量形成殿阁。“阁道”凌空架设,柱子基本等高,且延展的方向、长度均无成法,以随形就势为便,无需采用通长大料。因仅需满足通行需要,“阁道”的进深规模限于两柱,若覆以屋顶则两坡各设一椽,自然形成“一间两椽”定式 ;若遇转折,则需增设斜缝梁架一榀以使屋面合坡。上述特征在“阁道单元”连续兜转形成“殿阁”时得以保留,这或许可以解释唐、辽殿阁不能省略角缝梁栿、必须遵循间架对称的原因。同样地,盛唐后兴起的多层大阁也应源自“复道”兜圈后的逐层累加,汉赋中多有“连阁承宫,驰道周环”“长途广庑,涂阁云蔓”“飞阁神行,莫我能行”之类的修饰,可知高台建筑环绕廊阁的做法早已盛行。
南朝土地卑湿,夯土墙不如北方发达,难以承载沉重且跨度巨大的“平行弦桁架”,故借鉴阁道按单元分配荷载的做法是合理的。同样,柱缝上呈“I”字形壁立的纵架形式在北朝也不常见,虽不乏阑额插入柱身的壁画图像,但多保有斜撑 (类似于“下弦杆”被逐段拆散的状态 ),且不见叠方的表现。单栱素方交叠本质上与斜撑、人字栱垫塞檐下的做法相抵牾,后者意在支撑而前者重在拉结。因此,采取“叠方”纵架逻辑的唐官式或是源自南朝,随着隋营建东都的契机而反哺关陇。
当然,唐代建筑中仍不同程度地保留了“桁架”式纵架的遗韵,如檐下令栱素方交叠与人字栱并列的情形,以及杂用檐额、内额导致的殿身与外廊开间数取同现象,壁画如榆林第三窟中檐额形象也较为粗壮 (图6)[15]。另外如青龙寺灌顶堂遗址按内、外阵分槽,横跨外阵的梁栿势必甚为巨硕,而对应的丁栿下部也无内柱支撑,理论上只能省略丁明栿,而令丁草栿斜搭于草檐栿上,这几根构件规格巨大,应该更接近“桁架”传统。
图6:敦煌壁画中大檐额举例
另一方面,尽管法式未完全接受“叠方”逻辑,但在延续和改造金箱斗底槽、部分保留角缝隐衬角栿、槽型尽量对称 ( 但不平分) 等方面仍可视为对唐技术的批判性继承(图7)。
图7:不同类型殿阁的“空间-构造”对应关系示意 ( 字母 A~F 分别指代不同的空间单元 )
辽金元殿阁的衍化方向
前文概括梳理了唐、宋殿阁的生成逻辑,从纵架的构成模式看,大致可分作“叠方”与“桁架”两途,其间区别可归纳为构件组合的“规格化”与“特异化”、空间构成的“单元化”与“差别化”,其各自的原型分别对应于木构栈阁和土木混合阙台。随着五代以降地域性建造技术的交流与混融加剧,新的折中形式层出不穷,以下略为耙梳辽、金、元的代表性案例,以简要勾勒两类殿阁的后续发展方向。
先看辽构。一般认为辽承唐之余绪,河北因强藩割据而阻绝了中原新生事物的传入,久之导致了营造工艺的滞后与泥古(如偏好卷头造 )。但通观辽代遗存,仍不乏结构上的创新,这同样可从实现纵架的不同途径予以解释。“奉国寺型”的特征往往被归纳为厅堂要素的融入,如内柱升高整材栔数、局部出现柱梁插接、室内不封天花等14)[8]44-47,这属于表象描述,本文倾向于通过考察是否具备“变槽”能力来区分辽式 ( 含金初 ) 殿阁在唐、宋两端间的确切技术定位。就善化寺大殿、华严寺大殿、奉国寺大殿和广济寺三大士殿的情况看,其地盘构成仍呈现出“构造与空间相一致”的单元化倾向,即外槽维持两椽规模,内槽亦保留“一间对应两椽”的固有关系,角间取方且以角缝梁栿沟通内外。虽亦尝试移柱,但限于梢间缝之外,且间椽仍严格对位。实际上只是将当中几间的内槽柱整体后移,延展乳栿为四椽栿 ( 井干壁亦随之移动而未遭削弱 ),内槽完整,并未打破固有的网格关系。这种两椽单元围绕特定空间 ( 内槽 ) 延伸兜转形成主体的传统,先天地不适于“变槽”,若想在进深方向仅移动内柱以增扩礼拜空间,必将导致内槽井干壁上素方与明栿相犯,而若欲整体移动内槽,又将拉扁角间,使得衬角栿尾无法入柱。此时唯有打破水平分层,提升内柱高度,使井干素方避让外槽梁栿并搭于其上,且未经移位的内柱也需一并抬高以保证内槽井干壁交圈。如此一来,“奉国寺型”自然应运而生。从运用特型构件与否的角度观察,辽代诸构都更接近唐代传统,其内、外槽上均不见类似压槽方的大跨杆件,而是将所有斗栱都组织进同一套材栔格网内,“叠方”的意图极为明显。当然,善化寺与奉国寺大殿的梁栿断面相应唐时增大,并加设了断面高狭的承椽方,但这都是为了因应殿身规模急剧扩张的现实,相较“单元重复”与“构件分型”的底层逻辑,仍居于矛盾的次要方面。
金代建筑吸纳辽、宋技术,折中倾向明显。以崇福寺弥陀殿为例,其平面构成模式仍沿袭唐辽故智 ( 如外槽井干壁体发达、间椽对位、角间取方且设角栿、双层梁栿兼备且均为足材、不用压槽方等 ),但也杂有若干法式因子 ( 如内槽井干壁退化、内柱升高插梁且移位以增扩间广、前排减柱并叠用两根内额等 ),“槽型”有所改变。与之相似,晋中、忻定一带的建筑也在宋金鼎革之际呈现出明显变化,如榆次永寿寺雨花宫、太谷真圣寺、阳泉关王庙、忻州金洞寺、昔阳离相寺、荆庄大云寺等处殿宇,虽规模窄小却仍保有唐风 ( 维持角栿、不用特型构件且柱头“纵架”发达 ),入金后大内额迅速普及 ( 如佛光寺与岩山寺文殊殿、定襄关王庙、繁峙公主寺 ),参考汴洛周边的情况 ( 如济渎庙龙亭、奉仙观三清殿等处用额情况 ),不难推想宋官式技术持续传播的图景。
最后,华北元构多以用料粗犷、大量移减柱甚至采用斜置梁栿为主要特征,过往常将此类“技术退化”现象归因于战乱频仍和民生凋敝,但细查永乐宫、北岳庙、广胜寺等官营庙宇,不难发现大量革新都建立在宋官式传统基础之上。举重修时段较为集中的洪洞广胜寺为例,明应王殿 ( 属水神庙 ) 的地盘可归类为单槽殿阁 (只省略了明栿 ),毗卢殿、弥陀殿则接近双槽殿阁 ( 因内槽铺作过于简略才导致压槽方露明15)[16],柱子在其下顺身移动以扩展心间像设空间)。无论承托梁架的是内额还是压槽方,形式上都与“平行弦桁架”类似,其脱胎于法式殿阁无疑。此类以大型杆件阻断柱、梁联系的遗构在晋陕豫黄河沿岸颇为常见,且普遍不用内柱,应是殿阁简化和小型化后的一种主要形态。
结语
既有研究中,殿阁与厅堂的建构逻辑差异主要归纳为水平堆叠和竖直分架,殿阁自身的特征则被描述为沿柱缝方向若干规格化构材的重复。通过考察纵、横架中特型杆件的使用情况,我们得以从另一角度认识唐、宋殿阁及其原型间的显著差异 :前者的空间生成与构件权衡方式均深受规格化思维的控制,发生变动的可能远低于对特型杆件持开放态度的后者。要而言之,唐式殿阁“求同”的底层逻辑导致了建筑形式的繁复、固化,“存异”的宋式殿阁反而长于空间调节,形态构成也更简约、灵活。唐宋之际木结构的发展趋势,既体现在殿阁对厅堂做法的吸纳与靠拢,也反映为殿阁不同技术祖源间的竞争与混融。
来源:建筑学报. 2021,(06) ;发表时间2021-06-20。
原题目:《“叠方”与“桁架”—论唐、宋殿阁的建构思维差异及其渊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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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点:唐、宋殿阁的建构思维差异及其渊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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