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建筑独特的榫卯架构使窗得以从结构束缚中解脱，因而被赋予变化纷呈的形态样式。这多变的形式不仅彰显出中国建筑的等级制度，更体现了中国文化的深厚意蕴。从窗的形制等级到意境寄托，需要结合中国传统艺术综合领悟，人们方能解得其中意蕴内涵。文章将从宫殿、寺庙、住宅及园林中窗的基本形态谈到窗在中国古建筑中的艺术美，也即由“窗”到“非窗”的美学层面，展现窗在古建筑中的美学功用。

我国古建筑中的窗，已远远超出其固有的功能，如：在古典诗词中，窗已是古建筑中的抒情寄托，或玲珑秀巧，或潇洒疏朗，或透漏幽邃。这需要结合中国传统艺术去细细体味，方能解得其中意蕴。本文将从窗的基本形态慢慢聊到窗在中国古建筑中的艺术美，即由“窗”到“非窗”的美学层面。

“窗”——文化的底蕴之美

我国古代建筑设窗起源较早，在西周铜器和战国木椁上已有带方格和斜方格的窗，在出土的汉代明器和陶土楼上也有花格篦子窗（图1）

图1　汉代明器上的窗（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唐宋时期多用版棂窗、破子棂窗等。明清时期建筑中窗的形式更为丰富，成为中国古代建筑外檐装修的重要特色。要谈窗的基本形态，其思路还要按照建筑的分类进行，这样条理会明晰一些。

下面从宫殿、寺庙、住宅和园林四个方面简略谈谈窗的基本形态演变。

追溯中国古代建筑的发展史，自然会发现宫殿建筑是其中最瑰丽的遗存。宫殿建筑不论在结构、形式上，还是小的构件甚或是装饰上，都显示出皇家的尊严和富丽堂皇的气派，以显著区别于其他类型的建筑，这里将从“窗”这个小小的构件中体会皇家建筑的庄严之美。

在宫殿建筑中，人们最熟悉的莫过于北京故宫了，其窗千姿百态（图2），在众多窗的形态变换之中体现的是封建等级文化，呈现出独具一格的艺术美。故宫建筑群中最重要的建筑是中央轴线上的“三殿和三宫”，其中的“三大殿”是形制最高的一组建筑，所以其窗的形制和装饰等级也最高。龙既是中华民族的图腾标志，也是封建皇帝的象征，无论是柱子、栏杆和台阶上，还是宫殿内的梁枋、天花、藻井上，处处饰以龙纹，窗的装饰自然也不例外。三大殿的窗从绦环板、面页到菱花小针都雕刻龙纹；“三宫”中的交泰殿是皇后节日受朝贺的地方，因此交泰殿的装饰里出现了龙、凤并用的现象，其窗的装饰图案也随之出现龙凤纹样，寓意“龙凤吉祥”。三大殿和三宫窗的装饰上除了以龙凤纹样彰显等级之外，在材料上则用“金”，即黄金，这种稀少而贵重的金属，颜色接近黄色且光泽度极好，与周围朱红的门窗和柱子组合在一起，尤显明亮而突出，把皇家建筑的尊严和壮丽彰显无余。

图2　故宫窗扇（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故宫建筑群当中除了“三殿和三宫”之外，其他建筑的等级均低于此，因此在窗的形制上也有严格划分。窗的等级由高到低按格心形式依次为：三交六椀菱花格心、双交四椀斜方菱花格心、正方方形格心、步步锦花格心、竖向木棂条；按窗的形式划分为：格扇窗、槛窗、直棂窗。从上面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三殿和三宫”的窗都以金的龙凤纹样加以装饰，体现了庄严美；另外，在格心的图案上也是等级最高的，雕以“三交六椀菱花格心”（图 3）。

图3　三交六椀菱花格心（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从故宫建筑群中，人们可以了解到，三殿和三宫的窗扇多用三交六椀菱花格心和双交四椀斜方菱花格心（图4）的格扇，寝宫多用步步锦花格心的支摘窗（图5），连接重要宫室和殿堂的长庑多用格扇和槛窗（图6），辅助用房和库房多用直棂窗。

图4　双交四椀斜方菱花格心（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图5　支摘窗步步锦花格心（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图6　正方格格心（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从以上窗的形式和装饰来看，“窗”在宫殿建筑群中已不仅是采光、通风的构件，它所展示的是一种等级森严的封建文化现象，金饰的龙凤纹样、繁复的格心花样以及金色和朱红色的颜色交映，体现的是皇家建筑的庄严和华丽之美。

我国宗教主要以佛教为主，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国后，由于传入的时间、途径和地域不同，可分为汉传佛教、藏传佛教与云南地区的上座部佛教，这三支佛教在佛寺建筑形态上各具特色，因此佛教建筑中的窗也区别于其他建筑类型，这里以汉传佛教为例。

汉传佛教寺庙中一些著名的佛寺多为朝廷所重视，有的甚至是清朝直接拨款建造，所以在窗的形制和装饰上也使用龙纹、三交六椀菱花格心，如普陀山法雨寺圆通殿、五台山罗睺寺大藏经阁等。

除了这些著名的佛寺以外，在昆明、成都地区的地方汉传佛寺，其窗的形式和装饰趋于世俗化，窗扇格网以小正方形、圆形、八角形或龟背六角形等几何形状组合而成，并且部分格心花纹在细节雕刻上又略有不同，如灯笼罩四周雕刻步步锦花纹或万字纹，棂条间镶嵌花朵、卷草等纹饰，窗扇的纹饰更加灵活、生动。在色彩应用上也不同于宫殿窗扇，颜色偏于黑色、深褐色及红色，点缀以蓝色和黄色团花，这样的窗扇网格形式及色彩组合使寺庙中的殿堂呈现含蓄而宁静的意境（图7、图8），更符合寺庙建筑群的氛围。

图7　成都文殊院大殿彩色窗扇（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图8　成都宝光寺殿堂窗（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由佛寺中窗扇的装饰来看，佛寺建筑逐渐从宫廷形制而变得世俗化。这种转化是有其原因的，对于广大的信徒来讲，虽然信佛、拜佛，但不清楚佛经的内容，不知晓三世佛和三生佛的来历，也不清楚什么是东、西方三圣，所以工匠在建造这些佛寺时，只能用他们所熟知的传统题材和手段去打造和装饰建筑，这不经意间却丰富了佛寺建筑文化，使佛教更民俗化，更易于百姓理解和接受，体现的是民俗文化之美。

住宅建筑当数北方山西和南方安徽的合院住宅，有经济实力的“晋商”和“徽商”留存至今的几座住宅大院，更让我们有幸见到住宅中的一批窗之精品。这里着重说明山西住宅大院的窗。在明、清时期，山西出现了一批富商大贾，他们大多是青年时期即走出家门在全国各地从事茶叶、盐业、粮食和金融等行业，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和积累，成为国内有名的晋商。虽然积累了巨额财富，但他们仍心怀故里，纷纷回故里置田地、建住宅，为后人留下了规模大且讲究的宅院，大家所熟知的有司马第、中宪第①、乔家、曹家、常家、渠家、王家等住宅大院。

以上几座宅院都位于山西中部，多建于乾隆和嘉庆年间。同地区、同时期使这些宅院具有统一的建筑风格和相同的建造技术，都属于北方四合院的形式，且大部分都是纵深两进的院落，这些四合院的正房、厢房和倒座都用砖砌外墙，在砖墙上开设门窗，不同于以往宫殿、寺庙的木构建筑。

在合院建筑群体中，房间的主次、门窗的等级也同样遵循礼制文化，因此正房和厢房的窗式有所不同，体现出尊卑、主次的差别。重要的厅堂和主人的正房位于中轴线上，窗的使用比两侧厢房的等级高（图9、图10），如司马第厅堂各开间都用格扇，两侧的厢房则用格扇和槛窗，另外格扇所用的格心也不同；从同一排建筑看，中央厅堂和正房比两旁耳房窗的等级高；同一座建筑看，中央开间等级高，用格扇门，左右次间用槛窗。再如司马第厅堂的 3 个开间，虽然都用了格扇门，但是中央开间的格扇门裙板上特别用了雕花装饰。由此可见，在合院住宅中，依然遵循以中为贵，以高为贵，以繁复为贵的礼制。窗在住宅建筑中体现的是礼制文化，而礼制的核心正是等级制。

图9　司马第第二进正房立面（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图10　司马第第二进厢房立面（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从宫殿中的窗，到寺庙、住宅中的窗，不难看出，窗除了其作为建筑构件的功能之外，更是封建礼制文化体现的载体之一——“窗”非窗。

窗之形态的空间美学作用

上述宫殿、寺庙和住宅中的窗在形式、装饰上有主有次、有繁有简，透过其形式美和装饰美是封建礼制文化的解读，即等级制度的呈现，美过之余给人留下的是等级制度的严整有序，下面将谈谈窗的空间美学作用。提到这个话题，自然而然想到的是古代园林中形态纷呈的“窗”，窗在园林中展现的却是另外一番情趣，让我们细细品味。

纵观中国古代园林史，大体有皇家园林、私家园林、自然山水园林和寺庙园林之分，无论是何种园林，都不再严格遵循礼制限制，讲究的是以创造景观为主，在意的是建筑与建筑，建筑与山、水、植物之间的对应关系，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只要有景可观则无须一定的秩序。园林的功能主要在于休憩、娱乐，因此建筑类型多为厅堂、楼阁、亭、榭、廊、桥，建筑造型也显得开放而轻盈，正是园林的这些特点，园林建筑中的窗也出现了一些新颖、活泼有趣的形式。由于对江南私家园林有过亲身感触，下面将以此类园林为例。

园林中的窗从形式上可以分为花窗、空窗、漏窗（图11），窗在园林中的美不只是局限于其形式，而是其形态所营造的空间美。李渔《闲情偶寄·窗栏第二》曰“取景在借”，点明了“开窗莫过于借景”，道出了借景中窗的重要性。古诗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诗人坐于窗内，从这一扇窗远眺出去，尽览了千秋之雪、万里之船，从这“一门一窗”体会到了空间和时间的无尽之美，谓之“引景”。这一“借”一“引”道出了由“窗”营造的园林景色在空间上的虚实相映和内外变换，也正是园林借景所要追求的意境。

图11　窗之框景（图片来源：作者自摄）

江南私家园林受用地面积的限制，其规模一般比较局促，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营造幽深、变幻的自然山水景色及空间境界，势必要用一些造景元素和技法。在这满眼的绿色和山水之间，白墙黛瓦成为分割空间的要素之一，园林需要空灵的空间意境，而这墙体又实在太“实”，要保持空间的流动性和连续性，在墙体上开些门窗洞口，可使内外空间相互渗透和畅通。

墙体上开的窗一般是连续性的各式景窗、牖窗和漏窗（图12），无论是形式、尺度还是位置都各不相同，它们之间形成一个连续且完整的序列，游走于其间，透过窗子看到的断断续续、动态的景致，不仅没有完全隔断的感觉，反而更有一种含蓄、步移景异的情趣。如苏州狮子林中透过复廊上的连续牖窗看对面的修竹阁，在A点能看到该建筑的屋檐、屋身以及紧邻的廊道，移步至B点后仅能望见其一个侧面及后面的部分竹林，再行至C点，其空间景观则变换为建筑附近的竹子。在这个视线角度上，建筑就成为环境的装饰部分，从 A 点到C点的移步过程中，视线随之变化，透过窗子所看到的景色也在不断交替更迭（图13、图14）。

图12　园林墙窗（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1]）

图13　修竹阁及对面复廊（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2]）

图14　A、B、C 点看到的修竹阁（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2]）

园林中以窗子为媒介，可以得到“小中见大”“画中有画”的意境效果。园林中的空间或明或暗、或聚或离、或大或小，变幻莫测，置身其中也许对满眼的景色并无深刻印象，但若是信步闲游至廊子尽端或转折处，如果眼前偶得一漏窗，不经意间望出去，却收获一处小景，顿觉喜由心生，印象深刻。若是透过两层漏窗望出去（图15、图16），眼中收获的景色更是别有一番特色。狮子林西南角本是沿廊子曲折行进，可途中故意作了三次转折，直面的墙体折成了半六角形空间，于是在半六角形的三个面上分别设置不同的窗子，窗子外景色别有洞天，而窗子内侧则是小青砖的地面铺装，其间点缀几根翠竹，挺拔直立，苍翠欲滴，竹下耸立一湖石。如是，窗子内外皆是美景，园林的景色因这窗而有了层次和互相渗透的羁绊。

图15　单层窗和双层观景对比（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2]）

图16　画中有画（图片来源：参考文献 [2]）

园林的景色幽深多变，亭台轩榭点缀其中，这些建筑也许阻碍或隔断了景致，可是以形态各异的窗为媒介，所看到的内外空间的景色则是虚实相映、时断时续、动态连续、层次丰富的无限景观，其内含天空、地面、建筑、池水、花草树木及假山怪石。窗所营造出来的园林景色和空间，既有变幻莫测的惊喜，也有连绵不断的流动，更有混沌朦胧的含蓄，这便是“窗”的魅力，此时此刻的“窗”已非窗。

“窗”——非窗

由于中国古建筑木构框架榫卯的独特架构，窗极少受制于其功能作用，因此被赋予了更多的美学意境。宫殿、寺庙和住宅中的窗除却其所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之美，另外呈现的则是古诗词所诠释的窗的审美意境，如“午窗残梦鸟相呼”（王安石），“绿窗春梦轻”（陈克），浓睡抑或是轻梦，只凭借一“窗”即引景入梦，以梦幻化出自然界的空灵和美妙。又如《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秋窗风雨夕》：“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灯虚窗时滴漏。不知风雨几时休，已叫泪洒窗纱湿。”嗔怪“窗”引来了秋风冷雨，因而触动了滴滴泪珠的悲伤情绪。

此外，窗的功用被移植到园林建筑中，其意义更为丰富。它巧妙利用人们视线的局限，增加空间变化，而引出朦胧的诗意。园林中粉墙上的漏窗或空窗亦或是花窗，虽隔开为两个空间，但仍可以在此一边看到彼一边，构成对景，本是咫尺相望的景物变得含蓄幽深了。窗利用人们视觉上的错觉，起到扩景、换景的作用。窗在中国古建筑中，承载的不仅是传统文化的底蕴内涵，更呈现了一种空间上的意境美，细细品味“窗”所传达的意识——皇宫以窗彰显威严气派、匠人以窗传达世俗意识、文人以窗吟诗寄情……此时，“窗”已非窗。

作者：张立威，北京交大建筑勘察设计院有限公司建筑师，博士

来源：建筑与文化. 20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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