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套

长途跋涉回到老家的时候，已经是秋高气爽的十月底了。
小天明年就要念小学了，趁着最近工作不太忙，带他到乡下走一趟，顺便也探望一下久未谋面的父母。
乡间的蜿蜒小路，高高的蓝天，清透的空气，和乡间小朋友们的友好，很快让小家伙不再念念不忘他的游戏机和他的KFC，每天玩得乐不思蜀。
我莞尔，究竟是孩子心性。
这几天陪着父母话家常，偶尔也提起过去的一些往事。我的小学，三年初中，就在这里度过。提起顽皮的“小舞”，周围的阿姨叔伯们都还是有些印象的。
“对了，家里还有一些你以前的东西呢，都放在阁楼的一个箱子里。”父亲说着，爬上了阁楼。
箱子送到我房间来的时候，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我呆了呆，下意识轻轻的掩上了门。
正是午后时分，阳光懒懒的从窗棂间撒进来，空气中还有一些青草的芬芳。
拂去箱上的尘埃，轻轻打开锈迹斑斑形同虚设的锁，翻阅着那些从小学开始累积的奖状，成绩单，还有我和小菡已经泛黄的合影，忍不住心潮澎湃。
箱子的最下面是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米色外套，许是因为年岁长远且保管不善，胸口、领角有着斑斑的深褐色痕迹，式样很老套，左右胸口和下摆分别有两个口袋，那应该是二十年前的流行吧。
我轻轻的拿起这件外套，摩挲感受着微微粗糙的布料，本已淡忘的往事一幕一幕又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二年级三班的小舞和小菡，该是当年全校闻名的两个女孩子了。
眼睛大大的长头发的漂亮小菡和大大咧咧剪着男生一样短头发的小舞，是从小就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好到什么程度呢？
比如说，要是有哪个男生恶作剧欺负小菡，小舞一定会很义气的大打出手，而要是小舞闯了祸，小菡也一定会楚楚可怜的站在小舞身边为她向师长求情。
那时候的小舞喜欢看武侠小说，想当然中自己和小菡就像是《倚天屠龙记》中的屠龙刀和倚天剑，书上怎么说来着，“刀剑合璧，天下无敌”，不过小舞潜意识里觉得还是小菡更加厉害一点，因为小菡漂亮嘛，漂亮的女生通常都是很有杀伤力的。

那时候的日子真的过得很快，匆匆的匆匆的，像水一样的流过，透明的，快乐的。
当然，无忧无虑的日子中有时候还是会有一点小小的阴影。如果要说烦恼，那也是“甜蜜的烦恼”了。
我们的小菡，漂亮的小菡，三天两头收到情书。直接送到她手上的，莫名其妙出现在她课桌上的……。
“小舞，很烦哦。”小菡抖着手里的情书，坐在我旁边，我拿着本武侠小说正着迷呢，“小舞——”小菡拉我的胳膊。我叹了口气，正是下午上学前，教室里寥寥几个人，说是寥寥几个人，其实只有三个人，除了我和小菡，还有明，坐在我的后面，扑在课桌上假寐的样子。
我放下书，不文雅的打了个哈欠，接过那几封情书随便翻了翻，抬起头，小菡正期待的望着我，我摊了摊手，“自己拿主意啊。”“拿不了。”小菡苦恼的摇摇头。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那么扔硬币吧，你念一个人的名字，我来扔硬币，如果正面朝上，你就和他交往，如果反面，你就拒绝他。”“去你的。”小菡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我哈哈笑着。我们上一节数学课老师刚说过这个问题，一比一，上帝的归上帝，自己的归自己。
明好像被我的大笑声吵醒了，抬起头茫然望着我们。
小菡狠狠拧了我的胳膊一下，我朝明吐了吐舌头，看着他呆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明是一个戴着眼镜，有点腼腆，但是笑容却很温暖的男生，做事情很从容，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无形中和毛手毛脚的小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考试卷子批下来的时候通常就是小舞乖乖的向明请教的时候。“懂了吗？”明这么问，小舞通常两种表情，目瞪口呆或者痛心疾首，前者的话，明会耐心的准备讲解第二遍，而如果是后一种表情的话，通常表明小舞正在为她卷面上的失分懊悔不已。

初中对我来说，最鲜明的记忆就是小菡和明了。
小菡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什么心事都可以分享，而明呢，像什么呢？就像大哥，又温暖又安心的感觉。就像在他的书上乱写乱画，或者同一道算术题问个三遍，我都是那么心安理得。
“小舞，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明啊？”放学的路上，小菡忽然这么问我。“我？我怎么会？”我急急的分辨，“是吗？”小菡若有所思，“我总觉得明对你不一样啊。”我翻翻白眼，“你什么时候这么敏感了？”小菡笑了，“走着瞧。”她说，“走着瞧咯！”我赌气。

虽然这样说，但是后来看明的时候，感觉到心里有点怪怪的了。偶尔他讲解题目的时候，我也会莫名其妙的发呆。“小舞！”他用铅笔敲了敲我的头，“你再不好好听，怎么考重点高中！”
我打了个呵欠，自从升了初二，似乎每天都感觉睡眠不足。窗外淅沥淅沥下着雨，秋季了，空气中的水分很浓郁，还有丝丝凉意。小菡的座位空着，陪她妈妈去看望生病的外婆，看来今天要一个人回家了。唉，雨伞也忘了带……
放学的铃声不紧不慢的响起，同学三三两两开始收拾书包。“放学了放学了。”我眉开眼笑，明看着只讲了一半的卷子，摇摇头，“小舞你……”“放学了呀！快回家吧。”我收好卷子，拿出一本小说，上次看到了哪里？嗯，六大派决战光明顶。鼻子有点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天真的凉了哦。
没一会儿教室的人都走光了，明的座位也空了，可是外面的雨却越下越大了。
空荡荡的教室里，六盏亮晃晃的荧光灯，一个人，越来越觉得冷清了。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会，教室的门开了，抬起头，明走到我面前。他背着书包，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裤脚也有水渍，手里拿着一把伞，正在滴滴答答的滴着水。
他在我面前放下书包，打开，拿出一把伞，干燥的，又拿出一件衣服。我的心跳莫名其妙的漏了半拍。
忽然很狼狈的又打了个喷嚏，脸上有点发烧。
明把衣服递给我，是一件崭新的米色外套，“穿上吧，小心着凉。”他温和的笑着。“这……”我嗫嚅。“这是我姐姐的衣服，我问她拿的。”他接着把伞递给我，“早点回家。”
“早点回家哦。”在教室门口，他又叮嘱了一句，我诺诺，脸上火烫火烫的。
外套穿在身上，撑起雨伞，风雨依旧，心却奇迹般的安定了。
第二天的一早，母亲帮我把外套叠好，用袋子装起来，伞也折好，放进书包，匆匆忙忙去了学校。
课间，把伞和装着外套的袋子还给明，“谢谢你。”我笑，“还好昨天没淋雨。”明接过伞，却没有接过袋子，“这件外套你留着吧。”他说。“我……我？”我张口结舌，“你姐姐，可是，这个好像不太好吧……。”我有点语无伦次。“是我姐姐的，可是买小了，她从没有穿过。”明安慰的笑笑，“送给你吧。”
“可是……”我呆呆的望着袋子，总是觉得不妥，可是明坦然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多想。
“小舞……”“嗯？”我条件反射一样抬头，“怎么了？”“你……”明忽然有点期期艾艾，我诧异。
“我正在办转学手续，转到市立中学。”明的笑容忽然有点忧伤了，“是吗。”我好像也被他的忧伤感染了，“那以后没人教我题目了。”“小舞？”“嗯？”“……”“怎么了？”“没什么。”
“明，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哦！”我笑，虽然心里酸酸的眼泪好像就要出来的样子。“嗯，好朋友！”明也笑了，有点勉强的样子。

中学的时光就这么匆匆忙忙的过去了。明转学后不久，小菡也转学了，毕竟，对于孩子来说，能考上重点中学这才是最重要的。之后小舞也转学了，转到了一个更加遥远的城市。
一切慢慢的被时间所冲淡，年少时的快乐，年少时的憧憬。

大概十年前机缘巧合见过小菡一次，她比从前更加漂亮了，正在办理移民。和她在我家促膝夜谈的时候，她问起明，恍惚间，这个听似陌生的名字忽而又勾起了遥远的回忆。
又过了十年，我嫁作人妇，不久有了小天，从此生命中关于少年时的记忆更加少而又少。

那个戴着眼镜，有点腼腆，但是笑容却很温暖的男生，此刻却随着一件陈旧的外套，伴随着陈旧的往事一同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轻轻的叹气，刚想把外套放下，门猛的被人拉开了，小天冲了进来，脑门上全是湿漉漉的汗。
“妈妈妈妈，我刚才和他们去抓……”话还没说完，小家伙看见了我手中的外套，一把抢过，“这是谁的衣服啊？”
“小天别乱动。”我拉回，一不小心下摆的口袋撕开了一道口子，叮的一声，有东西落下的声音。
小家伙从地上捡起什么，“是硬币啊。”他递给我，难道是当年明粗心大意把硬币忘在了口袋里，而我也粗心大意这么多年？虽然自己也只穿过一次。
我失笑。
拿起硬币，笑容却忽然凝固了。
我清楚的看到，那是两枚黏合在一起的特殊“硬币”，无论怎么扔，总是正面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