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影×××

碎 影
　　
　　走进浣花溪公园，便有无数的碎影扑面而来。那碎影点点滴滴，落了一地，落了一身。景象斑驳，碎影迷离，扰乱了浣花溪满园的幽静。我有点纳闷，不知对这些碎影该怎么判定。它们究竟是我过去丢失的记忆，此刻偷偷溜来，陪伴我这夜里独自的行走；还是这一路诗文的主人，用他们诗的缪斯，唤醒了天地的精灵，在这诗的圣殿起舞弄青影。
　　
　　是在一个夏末的夜晚。准确地说，是在入夜的边缘，子夜的对岸，而不是午夜或深夜。城市的灯火刚刚点亮，有些朝阳般的鲜嫩，四处闪烁着活泼而稚气的灯光。刚吃过晚饭，我相信，浣花溪畔，我狼吞虎咽的影子此时仍在徘徊。不信，你走进那间叫竹王鲜的店家，把目光投向大堂左侧，那张临窗的餐桌。不要笑我的犷放粗野，要怪朋友很少这样请客；一请，就是蓉城一绝。我至今弄不明白，两样庸常得不能再庸常的物料，鸡和竹笋，经这家的大厨一摆弄，怎么就弄出那么多的神奇。顾不得大汗淋漓，顾不得粗野失态，也顾不得胄子的体积。不愁饭后的消胀，离浣花溪这么近。这样，饭后的散步悠闲，与碎影的邂逅，都是水到渠成，随缘而起的事情。我理解了佛家，为什么要把缘起法则，作为世界之本。
　　
　　我注意观察这些碎影，试图捉摸它们的存在与心迹。然而，我没有首先发现规律，倒是首先发现了艰难。艰难产生于那些碎影，它们扑朔迷离，幻象纷呈，有的方，有的圆，有的条状，有的棱形，有的奇形怪状，很难用规范的几何术语去表达。更重要的是，它们变幻无常，从不安分守己，每一个存在姿势，几乎都昙花一现；往往是时儿大，时儿小，有的浓，有的淡，有的动，有的静，来无踪，去无影，看似有形，实则无形，令人捉摸不定。当你发现，一片树叶在地上晃悠，弯腰，欲把它拣起，它却一下窜到了你的手背上，或者肩头。仿佛这夜的深邃，城市的诡秘，景象的迷乱，尘世的复杂，人生的千差万别，都尽藏在它的迷幻里。我想，道家说的有和无，和它们的互动转换，大概就是这种境界吧。
　　
　　路旁有几笼芭蕉林，在晚风的撩拨下，婆婆娑娑；深色的芭蕉叶，厚实，开阔，磨肩擦踵。地面的碎影便有了许多迷幻。淡静的一层光亮，不知是月色，还是城市霓虹的倒影，铺在地上，很薄，很柔软，若蝉翼。怀疑只要一缕轻风，就会把它卷了去。此刻，它却成了碎影游弋的广场，或一面汪洋肆势的湖。于是，碎影与那层光亮，便构成了一幅夜的写意；一条小巧玲珑的舢舨，荡悠在一汪静谧的湖泊里。身临其境的你，也有了一种荡悠的感觉。情绪被轻轻的晃悠牵着，从身到心，还有自己的影子，舢舨旁那个似是而非的影像，都融入了那荡悠的碎影；碎影是世界和你的另一种存在，肉体凡身已不重要，人，变得超然而纯粹。此时，你会感到，这城市再喧嚣，其实都可以与你无关；有关与无关，都在你自己。心外无物，并不仅仅是一种形而上的哲学范畴，还是一种置身喧嚣中的自静方式。
　　
　　这是刚才的情景，其实它只持续了几秒钟。不知是因为我们在行走，而那舢舨已经下锚，荡悠只是它与湖水的一种存在姿势，这样的姿势由夜风促成；还是来去无踪，本来就是碎影的个性。刚才硕大的碎影，转眼间便流星般消失了，被一种星星点点，杂乱无章的细碎取代。我相信，它的遁迹，并不是碎影的消失，而是变幻或转化。我怀疑，这碎影本来就有七十二变的本领，像花果山的孙大圣。就这样，我和朋友们徜徉在一条翠竹扶疏的石板路上，兄弟般亲密，我们一起回忆与总结着在远景的日子。被钩沉起来的往事，繁杂而清晰，像这满地的细碎之影。回忆与清理，既在心里，又在现实；既是虚幻，又实实在在，脚印般镶嵌在那段走过的路上。我们都有一种蓦然回首的感觉。那段曾经被我视为逃遁与失败，曾经让我久久耿耿于怀的经历，如今回想起来，竟有许多值得珍惜。就像这满地的碎影，当光线经过溪畔的竹林，被密匝的疏瘦横斜撕裂，留下一地的细碎杂乱，开始呈现给人的是遍体鳞伤式的痛苦与丑陋。然而，时间久些，当岁月把那个撕裂的过程忽略，把那些是是非非荣荣辱辱风化，以一种审美之心观照那些曾经的往事，你就会发现，那些碎影般保存下来的记忆，其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你就会触摸到它的灵性，感触到一种灵动的大美。就说这眼前的细碎吧，你看它的形状千姿百态，多像母亲年轻时身上穿的碎花土布，那么质朴而素雅。碎花土布上的碎影是僵硬的，一成不变；而眼前的碎影是变幻而灵动的，仿佛是这浣花溪搏动的心。
　　
　　最迷人的，是浣花池里的碎影。我们边走边盘点过去的心绪，变幻莫测的碎影与我们相依相随。穿过一条通幽曲径，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片开阔，满目水光潋滟。同行的王琪说，这就是浣花池；池与溪，一个是心脏，一个是血脉。在这喧喧闹市之间，竟深藏着这么一池清丽，多少有点令我感到意外。更意外的是那一池的碎影。走到池边，本想亲近一下这城市的尤物，为一颗浮躁的心洗尘，却发现了不少人已捷足先登。他们三三两两，以池边乱石为凳，或窃窃私语，或相拥无言。看样子，好像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恋人。也想坐坐，找到两块怪石。不一定是疲惫，是想不要枉顾了这一池清丽。就是在这时，我发现了另一种碎影，浣花池中的碎影。可以说，我当时有一种惊异。那是怎样的一池碎影呀，简直就是这个城市的一个缩影。池对岸的竹林，大树，路灯，远处的楼房，和楼房里明亮的窗户，以及天上的上弦月，都跌落到了池中，形成形形色色的碎影。那些碎影忽明忽暗，忽远忽近。一席淡静的光，映照在被夜风吹皱的池面，幻化成一种光怪陆离的梦幻之境。那些碎影被一次次地打烂，又被合成，就像我们从岁月的深处打捞起来的记忆。我终于明白，安史之乱后的杜甫，流离失所，怀揣一腔忧愤的诗心，为什么浩浩神州无落处，偏要到这浣花溪畔构筑自己的茅屋。我甚至怀疑，这满池的波光幻影，是不是诗圣未离散的诗魂。杜甫当是明白，徘徊或者守望，这里都是命运里难得的约定。
　　
　　泰戈尔说过，你看不见你自己，你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我相信，世界万物，都有它的影子；或者说，都是以影子的方式存在。那影子常常会遭遇不测，被一些捉摸不定的外力打烂，揉碎，又合成，以碎影的面目出现。于是，我相信，这满目的碎影，是这个城市神秘的背影。这个城市的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有多少人能真正看清？包括一些我们亲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