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念杜十娘君

一

　　乱弹五百年三月二日，就是国立怡春院为二月二十七日在大海跳水而死的杜十娘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院外徘徊，感慨着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悲凉，遇见李君，前来问我道，“阿大可曾为杜十娘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阿大还是写一点罢；杜十娘生前就很爱看阿大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写的文章，大概是因为往往无聊之故罢，顶帖回复的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看完整且顶了我的每一张帖子的就有她。杜十娘虽然与我素不相识，甚至人有说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然而我们活在世间的大多人，又何曾不是比嫖客妓女更无耻及无情呢？再过几日是国际妇女节，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妓女毫不相干，但在女人，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说，无奈无处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千千万万苦难的妇女流着泪，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我哪里写得完呢？上网发帖，是必须在买了电脑交了网费之后的。而此后网站累累封杀我的帖子，甚至要封我的IP地址，使我不得上网说话，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换了千百个马甲了来发帖了，我将深味在这非人间生活的妓女的悲凉；以我的最大能力将她们的哀痛显示于非人间，就将这作为菲薄的祭品，奉献于妓女的灵前。

　　二

　　真的妓女，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追求美好的爱情。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生活的艰难，往往怨造化弄人，以时间的流驶，来加剧心灵的悲痛，仅使留下心死如灰和微漠的悲哀。在心死如灰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小心翼翼窥探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幻想从良的日子，或者幸福。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八日还有几天，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众多死去的妓女之中，杜十娘君是我的粉丝。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初春网站封闭整顿，永久封了论坛六个ID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有一个新的ID经常回我的帖，有人指着这个ID说：这就是杜十娘。其时我才能将她的马甲和杜十娘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重新注册ID的杜十娘，无论如何，总该是有情有义的。

　　她只是希望经常看到我的文章，自从新法实施后，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杜十娘常常埋怨，李甲害怕嫖娼被抓将告知家属，渐渐远了和她的情义，李甲的家属都是势利的人，肯定会毁了这段感情，但杜十娘却还常常幽默地回帖，于是和我的说话较多了。有一次，她在回帖中对我说，扫黄措施使如今的生活更加艰难，像李甲这样的人，一旦知道和妓女谈恋爱会被告知家属，就再也不敢来玩了。

　　杜十娘说，怡春院生意日益冷淡，院长杜妈妈准备宣布驱逐一批已被告知家属的妓女，因为她们使许多嫖客不再回来了，都要找那些未暴露妓女身份的女人，影响了怡春院的生意，我才感觉杜十娘虑及怡春院前途，黯然至于悲愤。此后就不再见她来回帖。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二十五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大批妓女向院长杜妈妈请愿不要重组怡春院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杜妈妈居然驱逐数百人，而杜十娘君即在受驱逐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相信妓院会解散重组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无情无义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幽默回帖辛勤灌水的杜十娘君，更何至于无端被驱逐至茫茫大海上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相当残忍可怜，因为身体被鱼咬得支离破碎了。

　　但院长就有令，说她们是自愿出海的。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妓女，永远是社会的疼痛；爱情，永远是妓女们的梦境。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嫖娼被告知家属，始终会毁了杜十娘的一生，我懂得妓女之所以生活艰难的缘由了。艰难呵，艰难呵！不在艰难中爆发，就在艰难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杜十娘君，那时是欣然离院的。自然，从良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悲剧。但在回家的船上被害了，和杜十娘关系最好的李甲，因家属的严重反对，致使不敢和杜十娘将爱情进行到底，杜十娘这样善良的妓女，毅然自动离开怡春院，以为找到真正的爱情和爱人之后可以忘掉所有沉痛的记忆，于是带着苦难生活里所有积蓄，决定与李甲厮守终生，但是这非人间的可恶，必然将杜十娘的妓女生涯告知家属，她忍受不了李甲的懦弱，忍受不了爱情的彻底毁灭，于是死掉了。

　　始终幽默地回帖和辛勤灌水的杜十娘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被当作卖淫嫖娼被发现的潘金莲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相当卖淫嫖娼的电视台女记者死在某某领导床上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但谁会明白这些妇女生活的艰难，在苦难之后仍被一声声“无耻”压得喘不过气来，自愿乎？受利用乎？当杜十娘从容地纵身跳入大海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

　　但是中外的嫖客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污点……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杜十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