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于:2005-12-02 16:42:02
来自:站务休闲/闲聊茶吧
[复制转发]
男人的恐惧
--------------------------------------------------------------------------------
中国戏曲里,没有哪一出可以像《蝴蝶梦》一样,把男人的恐惧写得这么淋漓尽致的罢?上海昆剧团古兆申新编的版本,简炼的七场戏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往里挖,专向痛处努力进攻,大有非把最脆嫩的“百合心”掏出来示众不罢休之势。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戏名如此艳丽———清心直说的《庄子试妻》显然更切题,甚至《大劈棺》,血淋淋得来也有种真人不说假话的气派,教观众在散戏的时候没得埋怨。
这个男人作了整晚的梦,颠七倒八的,条条大道却直通罗马,揭露的是他对戴绿帽的焦虑。首先在郊野看见个“春意逗心头”的小寡妇。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在扇一座新坟。他觉得奇怪,不免上前探问。原来丈夫尸骨未寒,未亡人就已经春心荡漾,只因答应过赶投胎的坟土未干绝不再婚,故此“逐日来扇,以期速干,便可早日改嫁”。寡可以不守,诺言却不能不守,其中的荒诞,稍具幽默感的梦者大概马上笑醒了,然而我们这位名唤庄周的男主角却认为“这妇人虽则无情,倒也直言”,不但见义勇为捋起衣袖助她完成心愿,还立即想起自己家中的娇妻来。当然是心里有鬼,否则青天白日见到个风流寡妇欢天喜地赶搭下一班车,怎么就疑心妻子也是车上的乘客?
恐怕是一种长期的犯罪感在作祟。他“好学老子虚玄之道,看破荣华,隐迹山林,终日寻仙访道,一去短则数月,长则半载”———这是他幻想中不满婚姻状况的太太田氏背着人的埋怨。明知道抛下妻子独守空帏于理有亏,可是基于没有言明的理由,他还是选择这种抽离式的关系。
未必完全因为要过超凡脱俗的生活才冷落闺房,越堂皇的理由往往越与事实不符,他或者从来没有真正投入过二人世界,在适婚年龄做了份内的事,后来就后悔了。这也是最普遍不过的,数不尽的模范夫妻说到底不外是懒得拆穿真相的怨偶,退一步海阔天空,啼笑皆非地修成同偕到老的正果。
问题是他犯了男人的通病,施施然霸着茅厕不拉屎,却又害怕一转过头去有人闯进他的私人卫生间大鸣大放。传统的婚姻是变相的买卖,就算主婚人要双方发毒誓至死不渝相亲相爱,食生菜的不会不明白自己签的合约是“拥有”和“被拥有”的权利同意书。被私有化的一方纵使投闲置散,空着就空着,可没有可能贴出吉屋招租或豪宅出让的告示。寡妇从速改嫁之所以令庄周感到困扰,根本是生霸死霸的地主心态———阴阳相隔教丈夫失去了实际的拥有权,但意识上未亡人仍然属于夫家名下,某门某氏的身分永不改变。
他的感怀身世可以理解———把妻子丢在冷官的处境,与死者鞭长莫及的遗憾,巧妙地串连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无力感和没有生命的亡灵状况如出一辙,很可能源于性生活的无能为力或者力不从心,床笫间的挫折被放大,成为对生命整体的失望。要不然,回家试探妻子获得了贤妻的正面答案,他不会又再心生一计,“早知死后无情义,速把恩爱一笔勾”,以装死作为继续寻求真相的手段。下意识里他认为自己早就是一池死水,把妻子想像得坏之又坏,只为了替缺乏涟漪觅得体面的存在理由,将责任悉数推到对方肩上。
梦越作越离奇,滚雪球效应和撒谎相似———作梦某程度上其实是潜意识的撒谎,有趣的是同时也毫无保留折射出真相。他化成一个翩翩美少年,来到自己的灵堂调戏自己的未亡人。在坟地遇到新寡,一本正经的他没有占她便宜,心底大概忿忿不平。尼姑的头任谁都摸得,寡妇的豆腐任谁都吃得,这是“民间智慧”,不摸白不摸,不吃白不吃。错失了一次机会,无论如何不会浪费第二次。而且这次还可以同时揭露妻子的真性情,一举两得———正好报了往日不举之仇?
果然“懊恨彷徨,悲吟漆室,徒增悒怏”的田氏.一见肥肉自动飞上门来,两只久旱的眼睛“又是悲又是喜,又是怨又是恨”。他认定她对美少年心动,当然因为自卑。卖相欠奉、年事渐高的懦夫,最喜欢幻想枕边人恋慕秀色可餐血气方刚的青春少艾,他想像中“实指望餐松饮花”的标致美人儿有鲜花插在牛粪上之怨,非找个门当户对身壮力健的英俊小伙子翻云覆雨不可。这种带着自我憎恨的自卑简直是噬食心灵的猛兽,被它缠上只有死路一条。
春心动的怨妇左思右忖,淫念付诸身体语言,恍如《牡丹亭》的杜丽娘,靠着齐腰的桌子磨将起来。舞台的身段都有特定的回忆。这一刻看在庄周眼里,就像梦中人忽然获得了自己的生命,不再受制于梦者。帮腔的老者还怕他不知道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补上一句“看她眼儿斜媚,果然国色堪夸”。把自己可能消受不了的青春美丽等同罪状,不再是对个体的偏见,而是对女性sexuality的歧视。
本来尚有几分矜持的田氏,很快便露出飞擒大咬的真面目。托老者说亲,低声下气自荐“若不嫌奴貌丑,怜奴孤寡,成全此事”,已经直接坦白得令人发笑,急起来还动手打人,豪放得简直教人哗然。“一任他烟灭香消,我这里喜孜孜巫山十二峰”,老实不客气打翻了香炉,“娉婷婀娜,急走如风”,巴不得立时三刻以饿虎擒羊的姿态扑上床去,“拣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吧”。不但不收聘礼,干脆自掏腰包出酒席费———当然是他的钱,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遗产,倒水一样泼出去,他听见特别心痛。
致命的一击,是闻得新欢有头痛顽疾,要服食脑仁才能治愈,她居然慷慨捐出亡夫的遗躯。对一个著作等身的知识分子而言,心肝脾肾胃等等器官,都不及脑的地位崇高罢?先前未亡人把他呕心沥血的巨著贬为“将为殉葬”的“虚妄之谈”,明日张胆蓄意侮辱斯文,现在亲身主持劈棺开脑,更是直捣黄龙,摧毁他最珍贵的资产。蛇蝎美人的狠辣,在这里达到了超乎想像的高潮。
作梦的人终于心满意足醒转了,他找到休妻的充分理由,叹道:“夫妻之情,男女之欢,也不过是一枕黄梁”,心安理得邀游四海寻仙求道去了。不需要自我反省,不打算作任何的检讨,以遥逍的手势,自私地“逃出迷人阱”。可怜那个被他舍弃的女人,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庄周梦蝴蝶,蝴蝶可未必梦庄周,而且就算梦,也肯定不是同一个梦。(据《万象》杂志迈克/文)
全部回复(2 )
只看楼主 我来说两句抢地板回复 举报
回复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