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三小时

外科主任第一刀知道今天要出事。这件事象拉锯一样扯来扯去，已经扯了三个多月，每一锯都锯在他和妻子的心上。儿子面临高考，本来被一直瞒着，父母二人都对他装笑脸，说笑话，打笑腔，可是本来不多关心父母事情的儿子还是知道了要出事，成绩也立刻由全班第三名降到第十三名。这无疑又在第一刀和妻子心上扯了一锯。幸亏要参加摩拟考试的儿并不知道要出现的事情会在今天出现。不光儿子不知道，连妻子也还不知道。连第一刀也是昨天临下班一个可靠的朋友为他通风的。本来这件事是当事人不该提前知道的，本来知情人是不该冒极大风险通风报信的。但这些不该发生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在第一刀这里发生了，这足以说明全县外科第一刀的魅力可获得两肋插刀的友情。不过这通过通风获得的早知道，除了增加心理压力，除了避免影响妻子和儿子强装若无其事，再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第一刀昨晚陪儿子散步，陪妻子说话，今早通宵无眠还得装出精神抖擞。只是跟儿子告别时，他情不自禁地为儿子理了理头发，上班下楼梯时，他轻轻搂了一下妻子的腰。他看了一下手表，是九点差十分，也就是说再有三小时十分钟，该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他关门时又瞅了一眼温馨的家，一行泪水在心里流淌着。
今天该第一刀上外科急诊。急诊室象往常一样有事了紧急得火烧火燎，手忙脚乱，没事也平静安祥，氧气瓶，心监仪，手术台都象在无聊中打着瞌睡。它们也和第一刀的家人一样并不知道三个小时后要出事。而第一刀却不敢多看这些无言的伙伴。或许从此以后三年或五年里他再也见不到朝夕相处，却永远不厌倦的伙伴。他坐在自己诊室里等待。他看着表秒针一圈一圈地走动。他违例地放开了随身听。录音机正放着凯丽金的《回家》，使他的心浸泡在萨克斯忧伤的细雨里。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闯进第一刀的诊室。不是要来的人，而是值班医生小刘，一个刚从医科大分来的年轻女子。她好象是说，她收留了一个危重病人，病情恶化很快，请主任去看一看。
第一刀吃了一惊，象从梦中惊醒，本能地跳起来，随小刘跑到急救室。
病人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喘息，脸色发紫。吸着氧气，却仍上气不接下气，严重缺氧，说明情况危机。
第一刀问小刘病历。小刘说是一小时前就诊的，诊断为急性喉炎，立即上了液体，又立即上了氧气。情况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喉头水肿，快要堵死气管了。
第一刀有点火了：为什么不立即手术？
小刘说：病人昏迷作不了主，又没家属作主。
为什么不寻找他身上的证件？
在他身上搜遍了，也没找到身份证件。
他是怎么来的？
是一个出租司机送来的，说是见他跌倒在路上，才送来的。
开出租的能救人，我们当医生的就该见死不救吗？第一刀对此义愤填膺。他也知道他不是对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发火，可他又不知道他该对什么恼火。发火没用，救人要紧。可救人的唯一办法，就是立即切开喉管。切开喉管不是小手术，必须有本人或家属的签名画押才行。当然，在紧急情况下，没有本人和家属的同意也可以由医生作主手术。但这太冒险。往往是治病的时候找不到家属，打官司的时候家属却死死缠住了你。
病情紧急，但第一刀仍以医生的冷静问小刘：刘医生，你是主治医生，你看怎么办？
小刘比第一刀还冷静地说：您是主任，你看怎么办吧？
我说立即手术。
您主刀？
不。你做，是你的病人。你是主治医生。
你主任肯签字，我就做。
原来在利害悠关的大事面前，这个平素很随和的女医生是得理不让人的。第一刀不吃惊，不奇怪。医生救人也是在保护自身生命前提下的行为，所谓舍己救人是英雄们的惊世之举。他第一刀不正是因为偶尔的英雄主义表现，才招致即将出现悲惨结果吗。他有点心灰，他心里发恨地想：有生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尽管该手术，可是没本人和家属签字，不能手术也是顺理成章，合情合理，无所埋怨的。他向小刘摆摆手，咕咕哝哝地说：
算了，算了。小刘，这手术，你不要做了，我也不 要做了。但抢救不能停止。病历要写详细。
第一刀说完，本来可以回到自己的诊室里去。等待将要发生的事件到来。至于这个病人，但愿输进的液体能迅速消除他的水肿，挽救他的生命。祝他好运。他又看了一眼病人。他突然看见病人胸部有点鼓胀，便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摸，从病人衣服里摸出一本书来。这是一本高中三年级的生物课本。原来这是一个准备高考的高中学生。第一刀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也正是把课本掖在衣襟底下去公园的角落里用功的。第一刀再仔细看病人，带点茸毛的嘴唇张开着，企图大口吸气，但气被残忍地堵在喉咙里。就象一条小河被堵住，只要用铁锹疏通堵塞，生命的河水就会欢畅进来。这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就象农民用铁锹疏通小河的堵塞一样轻而易举。但是，这本来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旦与医疗规则相联系，一旦与法律相联系，一旦与自己的责任和身家性命相联系，小小手术刀，就会变得沉重无比。手术刀毕竟不是农民种田的铁锹。
第一刀，第一次在病人面前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