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心得 畜牧业规模化浪潮下，别让中小养殖场户“消失在风口”

调研心得 | 畜牧业规模化浪潮下，别让中小养殖场户“消失在风口”

当一头头生猪住进了楼房，当上市公司年报里的出栏量以千万级刷新纪录，以生猪产业为代表的中国畜牧业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驶入规模化的快车道。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经济与发展研究所最近发布的《2025年中国农业产业发展报告》中提到，2024年全国生猪规模化养殖比重达到70%以上，而五年前这一数值仅为53%；全国前20位的生猪上市企业年出栏量占全国总出栏量的30%以上。这场由资本和技术驱动的产业变革，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重构着中国生猪养殖的版图。

1.规模化的优势

 

 

毋庸置疑，生猪规模化养殖在生产效率提高、粪污资源化利用、疫病防控、政府监管等方面具有显著的优势。

2.生产效率提高

养殖企业通过资本和技术投入，推广应用智能化的生产设备和精准化的养殖方式，降低投入成本，提高生产效率。

3.粪污资源化利用

通过专业化处理设施，将畜禽粪污转化为农业生产所需的有机肥料，形成“种养结合”的生态循环链条，破解传统养殖的环境治理难题。

4.疫病防控

依托专业兽医团队、全流程生物安全体系和标准化防疫流程，构建起覆盖从引种到出栏的全链条风险防控网络，提高猪群的健康水平，降低疫病传播风险。

5.政府监管

一方面，规模化养殖为政府破解产能调控难题、稳定畜产品价格提供了有效抓手；另一方面，基于标准化、全产业链式、可追溯的生产模式，有利于保证食品安全。

6.现实问题

然而，《道德经》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在一个总量相对稳定的猪肉消费市场里，规模化巨头的迅猛扩张，不可避免地挤占着中小养殖场户的生存空间。驱动这场规模化的力量是多重的：2018年爆发的非洲猪瘟无疑是关键启动器，养殖企业的技术储备和创新提供了初始动力，而高强度的政策支持则注入了源源不断的燃料。

但当“量”的问题基本解决，我们也不能忽视那些被时代浪潮冲击的“人”。今天的养殖主体格局鲜明：一方是遵循市场经济逻辑、实力雄厚的大型集团；另一方则是受制于资源禀赋、在市场竞争中天然处于弱势的中小养殖场户。在规模化高歌猛进的天平上，谁来托住那沉甸甸的另一端？

调研情况

 

今年4-5月份，我们前往辽宁、黑龙江等地调研生猪中小养殖场户的情况，累计调研养殖户200户左右，调研范围涉及两省共7个县（市、区），有些数据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一下。

1.养殖主体画像

平均年龄52岁：跨越“知命”之年，仍具备支撑养殖的基础体力与精力，但长期高强度生产对身体的潜在消耗不容忽视。

平均受教育年限8.7年：相当于初中水平，但在应用新型养殖技术、理解政策文件等方面，比较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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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均养殖年限15.46年：实践经验极其深厚，从疫病防治到饲料配比，他们身经百战，是养殖技术的“活字典”。

2.养殖模式

“后院养殖”占比高达82.42%：圈舍多位于房前屋后，凸显生产的高度分散性，也埋下了疫病防控与环保治理的隐患。

“自繁自养”模式占96.15%：虽保障了生产自主权，却也存在着抗风险能力较弱，难以融入现代产业化分工体系的难题。

合作化程度极低：与合作社或农业企业合作的养殖户仅占0.05%，绝大多数在市场中孤军奋战。

平均年出栏181.7头：规模不大不小，能在收益与成本间取得平衡，也具备发展“种养结合”的基础潜力。

3.收益与预期

2024年育肥猪平均售价：14.6元/公斤。这个价格线，让养殖户步履维艰。

收益预期悲观：认为今年将亏本的养殖户占比25.87%，预期仅能保本的养殖户占比63.74%，认为能赚钱的养殖户占比8.79%。

扩大再生产意愿低：即将退出的养殖户占比1.65%，计划缩减规模的占比9.89%，维持现状的占比78.57%，计划扩大规模的占比9.89%。   

在畜牧业规模化浪潮奔涌的当下，中小养殖户的生存状态令人担忧。这是一群经验老道的“老把式”，但年龄、体力与知识结构的局限，正成为他们应对新挑战的软肋。“单打独斗”的经营模式，在规模化浪潮下显得格格不入。猪价低迷、成本高企，让绝大多数中小养殖户在亏损和保本边缘挣扎。基于此，他们对未来普遍缺少信心，扩大再生产意愿低，维持现状或收缩退出成为主流选择。

这些曾经为生猪产业发展做出贡献的养殖户，不应成为规模化浪潮中的“淘汰者”——他们的经验价值、转型困境与生存诉求，恰是畜牧业在规模化进程中需正视的命题，唯有在产业升级中为他们留足转型空间，才能让畜牧业发展既充满效率、又饱含温度。

4.现实问题

这次调研是以获取一手数据为目的，没有进行深度访谈。但是，结合调研数据以及养殖户的反馈，我们认为当前中小生猪养殖场户目前主要存在以下三个问题：

一是养猪不挣钱

在调研过程中，有不少养殖户提到“现在养殖根本不挣钱，现在这个年纪出去打工也没地方要了”，话里话外都能感觉到养殖户无奈悲观的情绪。作为农耕文明中“六畜兴旺”的物质载体，养猪业曾以 “一头猪换半年粮”的朴素逻辑支撑着万千农户的生计，如今却在规模化浪潮下，逐步面临收入通道收窄、就业载体弱化的双重困境。

从成本来看，饲料价格波动大，中小养殖场户无法享受到规模效益；防疫成本增加以及疫病发生后的经济损失较大。从价格来看，产能过剩、供给充足导致生猪价格波动较小。另外，小农户在管理方面较为粗放，在当前竞争加剧下，难以有效控制成本，使其盈利空间和可能性变小。

 

下图展示了自2011年以来自繁自养的利润变化。非洲猪瘟爆发（2018年）以前，养殖利润平均为440元每头，且大多数时间都在盈利。之后，养殖利润波动加剧，2019年达到每头盈利2700元之后不断下降。2021年以来，养殖利润平均为184元每头，亏损周期变长，亏损深度加大。可以说，养猪越来越不挣钱。

 

二是政策不支持

现有政策不仅没有使养殖户受益，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排斥了中小养殖场户。当前涉及养殖行业的政策非常之多、非常之杂，我们可以将其分为支持类政策和限制类政策。

从支持性政策来看，大量奖补资金绝大多数流向了大型畜牧企业和生猪下游产业链的相关企业，中小养殖户并未受益。当然，大型畜牧企业在保障猪肉供给、提高生产效率、推动整个行业发展的过程中做出了巨大贡献，理应受到支持。那么，部分给予生猪下游产业链相关企业的资金是否提高了效率？可能未必如此。

 

以粪污资源化利用为例，国家投入大量资金，但是资金利用效果在部分地区却差强人意。调研发现，某养殖大县每年都有不少中央财政资金投入到粪污资源化利用中，这些资金大多是补贴给专门从事粪污资源化利用的企业，让其专门处理生猪养殖产生的粪污。

这带来两个问题：一是农户大多数都有耕地，粪污还田既是生产实际的便利需要，更是来年种粮的农家肥。不让还田，粪污处理点又清理不及时，农户只能丢弃，造成当地环保问题频发，村庄环境受到极大影响。二是部分粪污处理公司拿钱不干事，它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收集并处理如此多的粪污，只能是把收集上来的粪污掺点土卖了出去。

从限制类政策来看，围绕环保、防疫、用地等各方面的条条框框正变成养殖户面前的一座座大山，阻碍着中小养殖户的生存和发展，似乎要达到不挤它们出去不罢休的态势。在一次线上直播培训中，畜牧兽医主管部门的工作人员提到，“很多政策制定都是围绕大企业来定的，我们也没有标准，只能参考大企业的来”。然而，一系列现代化的粪污处理设施和标准化的生物安全防控体系在中小养殖户面前如同空中楼阁，没有应用的可能性。

三是大型养殖企业的挤压

规模化发展必然会对中小养殖户产生挤出效应，这背后遵循的是市场经济的基本逻辑，每个行业皆是如此。在调研过程中，养殖户对大型畜牧企业的抱怨接连不断。他们直言：“如今的钱都让大公司赚走了，人家还有补贴，我们啥都没有”，“大公司垄断操纵猪价，价格低的时候把猪都收走养着，等价格涨上去了再卖肉”。

虽然这些内容的真实性尚待核实，但当下关于畜牧企业“垄断”的讨论持续不断，农业农村部也不断释放出畜牧行业反垄断的信号。调研中，有养殖户提及：“以前生猪价格还会波动起伏，从去年开始，价格直接‘纹丝不动’，既不涨也不跌，也不知道为啥，养殖积极性都没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养殖户所在地区均有大型养殖集团布局，其生猪出栏量占全县的90%以上。

下图展示了近三年的生猪价格走势和价格方差，可以发现，相比于2012-2018年，近几年生猪价格波动变大，这与中小养殖户“纹丝不动”的感受有所差异。可能的原因是：一方面，这些养殖户经历了非洲猪瘟期间猪价的大起大落，对猪价的波动不再敏感；另一方面，结合养殖利润图，养殖户近期的亏损使其缺少信心，希望看到更高的价格。但是，我认为规模化对生猪价格波动的抑制作用一定是存在的，需要进一步研究。

 

思考和启示

经过实地调研，我们得到了两点思考和启示：

1.优化调整生猪养殖产业政策，兼顾效率与公平

当前，生猪养殖产业政策支持大型畜牧企业无可厚非，但是绝不能让中小养殖场户变成谁来都能踩一脚的弱势群体。现有部分政策，既无效率，也失公平。即使看起来对大型畜牧企业的支持最有效率，但也并不正常。在与某县生猪养殖企业负责人交流时了解到，政府承诺的环保补贴等相关奖补资金也一直没有到位。地方政府财政本身就是过“紧日子”，还要拿出一部分给予奖励，势必捉襟见肘。

所以，我觉得相关政策需要调整，整体政策体系需要兼顾效率与公平。从支持性政策来看，对于大型畜牧企业支持政策的结构需要优化，如增加在技术研发、应用以及联农带农方面的支持。对于中小规模养殖户，可以由地方政府设定考核指标体系，对生产效率高、粪污处理好、疫病防控强的养殖户给予奖励，提高中小养殖户生产积极性。从限制性政策来看，结合实际情况，专门出台适用于中小养殖户的环保、防疫等政策，在最大范围内保护中小养殖户合理合法的利益诉求。

2.充分认识生猪规模化发展背后的风险，强化底线思维

第一，大型生猪企业负债率高企，存在较高的债务风险。据统计，2025年一季度，21家上市猪企负债总额超过3800亿元，平均资产负债率超过58%。有着“猪茅”之称的牧原，2024年资产负债率高达58%以上（行业内属于中间水平），现有现金及现金等价物不足以偿还全部短期债务。

第二，集约化的养殖要求饲料供应的稳定和充足。交通网络的通达度日渐成为生猪养殖的重要影响因素，一旦遭遇突发事件导致交通运输网络的断裂或停摆，生猪将会面临无粮可吃的境地，威胁到正常的生产。而中小养殖户则具有种养结合的独特优势，面对突发事件，可以收集附近养殖户的粮食，确保饲料供应。

第三，规模化和集约化养殖容易受到外部不利因素的影响。当养殖场达到一定规模之后，其战略地位将会突出，一旦发生疫病、战争等外部因素，可能会对更大区域的猪肉供应造成威胁，其损失将会是毁灭性的。此时，中小养殖户分散性的特点将会变为优势。

因此，作者认为，中小养殖户在保障猪肉供给、提高生猪产业韧性、吸纳农村劳动力就业、促进农村居民增收、传承农耕文明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应该得到重视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