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类型学：演变、落幕与再生

菜市场集市藏着丰富的美食，但它的交通、卫生条件和混乱给规划者带来了挑战。随着时代的推移，市场也在悄悄发生着改变。

丰富的广告和琳琅满目的货品是市场的重要展示，呈现出让人着迷的戏剧舞台。这也是一个有趣的矛盾：那些颇有特色的市场吸引人们前往，但有时，背景又会抢占商品的舞台——如同低保真音乐，粗糙、怪异、不和谐的音色和整体的旋律本身同样令人向往。不过， 市场的魅力就在于它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无论是条形灯下发光的新鲜蔬菜、野蛮潦草的标志，还是高音量吆喝声和独特的气味。

在历史的演变中，市场，从自发形成的聚集，到统一规划的市集，再到逐渐差异化的变种：这个演变的过程，既是技术和材料的变革，又是城市功能需求的迭代，亦是历史和文化的沉淀，还有着公民与治理的平衡——这些元素也正是市场独特的魅力所在，就像一支城市圆舞曲，婉转出令人难忘的时空剧情。

1953年 Robert Doisneau 拍摄的巴黎大市场

公开市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零售交易形式。它的古老起源在于剩余产品的销售或易货贸易。气候发生了变化，在动物被驯化和庄稼收获之后，农民家庭不仅有了食物，额外的产品也可以用于贸易。

集镇一经建立，迅速成为农村生活的重要特征。同时。它们也逐渐成为社会和社区生活的重要中心 ；人们会见和交换的地方不仅是商品，也有信息和故事。在中国，许多农村乡镇都有一个核心的赶集市场，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而在欧洲，许多城镇的中央广场或聚集地现在仍被称为“市场”。

Ravivari (Sunday) Market, Ahmedabad_?talesalongtheway.com

集镇的主要目的是为周边地区提供商品和服务，从12世纪开始，集镇的数量在整个欧洲迅速增加。市场为不同的人都提供好处，它吸引人群并产生定期收入。这反过来又使得市场成为管理者和统治者的重要工具，他们重新调整了税收以支付例如城镇防御的能力。因此，市场很快成为官方的核心场所，并允许在特定日期和特定地点提供不同的事件，以营造更具吸引力的氛围。

图拉真市场

由于市场可以提供更受控的城市环境和更容易提取税收，官方不惜花费资金建设市场。这个时期，市场和城市更加紧密联系起来了。比如罗马的图拉真市场，它的砖结构和混凝土拱顶形成了一个弯曲的购物商场。市场在这里不再只是简单的贸易功能，它还提供了重要的聚会讨论场所和庆典仪式场地。

图拉真市场

中世纪晚期某些宏伟的购物建筑也存在着类似的模糊性特征，例如位于利勒鲁斯的市场，它建设的犹如宫殿，但下面常常用于市场功能，属于多用途的城市场所。

L'?le Rousse Marché Couvert

同样的还有意大利的拉吉奥内宫，市政厅和司法宫建设在市场大厅之上。这些建筑，其名称的意思是“理性的宫殿”，议会厅和法院的建筑占据了上层，而平民事务和商业贸易则居于下方。因此，它们也隐喻了 “现代理性源于商业基础”。

拉吉奥内宫 (Palazzo della Ragione) 

矗立在拥有 800 年历史的市场之上

更多中世纪晚期的省级市场大厅幸存了下来，例如位于法国艾因的Chatillon-sur-Chalaronne，是这种类型的更纯粹的例子。这个市场仅仅是用细长的腿支撑的屋顶，整个形体主要是屋顶，并漂浮在柱子上，提供开敞自由的市场空间。这种市场几乎是现代主义建筑的前身，且提供非常理想的市场环境： 光线和新鲜空气渗透到下面的空间，地板易于冲洗干净。

Chatillon-sur-Chalaronne

当然，这种范式逐渐被后来的市场所接受： 开放的结构，自由的大空间，自然采光，由薄雨棚或屋顶覆盖 。通常还会有一些内部元素，如展台或凉亭，用于产品展示。同时，这些元素按行排列或按照网格排列，以最大限度地利用可用空间，避免过于纷乱的环境，减少潜在的混乱元素。

Baltic Station Market / KOKO architects

尽管复杂的木结构建筑非常壮观，但它们无法与早期伊斯兰世界的大型露天市场（BAZAAR）相提并论。由于不同的气候，这里的市场宛如一座城市：它们沿着城市街道以线性进行发展，露天市场变成了有盖的人行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集市形成了一个贸易中心网络，可以交换产品和信息。

GRAND BAZAAR

伊斯坦布尔的GRAND BAZAAR开始于1455年，拥有4000多家商店，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有盖市场。用砖石拱顶围住市场，既可以防止火灾，也可以让市场夜间关闭时安全地留下货物。在规划中， GRAND BAZAAR类似于一个市区 ，有61条有盖街道和许多大小不一的广场。不规则布局的效果对于外行来说是相当迷惑的，但有一个严格的分区逻辑在起作用：除了将零售集中在一个地方外，供应商还根据他们的商品进行分组，街道上专门销售皮革、珠宝、纺织品等等。

GRAND BAZAAR

这种合理化在后来的几个世纪中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在19世纪，工业革命诞生了新材料，而 大众对公共卫生的理解和对城市清洁的期望在不断变化 ，由此产生了全新的市场结构。

其中，巴黎的 Les Halles 是无可争议的王者。在这些巨大而轻巧的建筑中，可以方便地收集商品并密封它们，避免噪音、气味和污物污染城市。这个策略还有一个阶级原因 ，它在过度膨胀的砖石外墙背后隐藏了难看的无产阶级活动，给当地资本家们提供永远光鲜亮丽的城市背景。 12个优雅的亭子由有盖的人行道相连，形成了一个铁制的食物大都市，就像雨果说的，如同巴黎的腹部。

Victor Baltard 的 Les Halles 计划包括 12 个铁和玻璃展馆

此后，欧洲出现了大量的铁屋顶市场。在西班牙，就有许多堪称典范的铁架建筑。比如位于西班牙巴伦西亚的Mercado Central和塞尔维亚的 Lonja del Barranco，采用了钢铁结构，细节精致。

Mercado Central, Valencia

Lonja del Barranco, Seville

从伦敦 Leadenhall 的有盖街道，到西班牙的 Mercado Colon的教堂中殿和过道，再到Stockport的棚屋式单元的模块化聚集。新材料的影响显然是多方面的， 对技术的更新允许了更宽的跨度和更奇妙的空间效果。

Leadenhall, London

Stockport, Manchester

除了钢材料，混凝土的先驱们也对他们新材料的应用采取了多种方法。一个非常早期的例子可以在Wroclaw找到，它是世纪之交的建筑创新中心。

市场的抛物线拱门隐藏在一个起源不确定的历史主义外观背后，形成了一个高耸的混凝土中殿。仅仅两年前，法国和瑞士的两座桥梁首次由钢筋混凝土建造，混凝土就被许多等不及的建筑师开始试验并应用到他们的设计中。弗罗茨瓦夫市场大厅的天花板由钢筋混凝土抛物线拱支撑，这是一种试验：世界上首次在如此规模的建筑中使用钢筋混凝土。到目前为止，它还是世界上最大混凝土覆盖市场之一。

Wroclaw Market Hall，Poland

在混凝土的黄金时代到来之前，还有一些历史主义的尝试——其中包括斯图加特迷人的混凝土罗马式建筑，以及毕尔巴鄂里贝拉市场的奇异新古典主义战舰。

Market Hall, Stuttgart

Mercado de la Ribera, Bilbao

然后，从 1920 年代后期开始，出现了混凝土建筑的爆炸式增长：位于法国兰斯的les Halles du Boulingrin有一个只有 70 毫米厚的奇妙抛物线拱顶，而在博洛尼亚，皮埃尔·奈尔维设计的混凝土屋顶市场也集厚重与轻盈为一体。

les Halles du Boulingrin, Reims

皮埃尔·奈尔维在博洛尼亚的旧果蔬市场

这些创新很快传播开来，钢材和混凝土被建筑师们疯狂地用在市场建筑，形成了一个个极具张力美的城市场所。比如史密斯菲尔德令人惊叹的碟形圆顶家禽市场，Trieste market高耸有趣的大空间，基辅的Zhitny market令人瞩目的下垂屋顶。

Smithfield Market, London

Mercato Coperto, Trieste

Zhitny market，Kiev

当时最出名的混凝土市场还属Royan的有盖市场，由 Louis Simon、André Morisseau 和工程师 René Sarger于1955年完成。它标志着一条延伸至海滩的仪式路线的高潮，犹如一座蛤壳形的食物神殿。它是一个八厘米厚的钢筋混凝土圆形外壳，位于十三个外围支撑点上，没有任何内部支柱。它的直径为52.40米，中心高度为10.50米。

西蒙、莫里索和萨格的罗扬市场，1955

虽然材料创新正在改变菜市场的类型，但时代的变化让菜市场不再是城市的核心与焦点。面对汽车的冲击，以及市议会释放宝贵的市中心土地的愿望——大量中央批发市场开始流亡。Les Halles于1971年被拆除，市场迁至 Rungis 郊区，Covent Garden于1974 年被送往伦敦西南部，Billingsgate于1982 年迁至 Docklands，Spitalfields于1991年迁至伦敦东部。 市场落幕的背后是后福特时代城市的兴起，城市核心区域开始致力于安顿非生产性行业及其白领工人。

而互联网零售、超市和购物中心的出现，给了菜市场更大的冲击。更加卫生、便利的购物方式让市场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对于城市中高收入人群来说，这无疑是他们美好生活的一次重新粉刷，城市化进程推高了当地的房价和物价，也是这些人群资产增值的一种途径。 但 对于底层人民来说，菜市场是他们享受廉价商品和交互日常信息的场所。作为社区文化的核心，市场的缺失挤兑了他们原有的生活方式，也让城市的创意和多元化土壤四分五裂。

不过，随着西方城市的中产阶级化，一些幸存的中心市场已经开始复苏，但结果却大同小异—— 许多的市场变成了游客的网红打卡地，原本的文脉却被大部分的切割掉，空留躯壳。这场借尸还魂看上去光鲜亮丽，给建筑以新的生命，但那些支持集市场所的草根精神恐怕早已荡然无存。

Old Billingsgate 成为了企业举办团建活动的场所

这也是城市更新中常常出现的矛盾。的确，只有提供更多的全新业态才能让进入的企业赚钱，才能吸引更多的资本投入； 但当真正属于公民的场所精神被剥夺，这个场所还有它原本的底色吗？

菜市场正是这些矛盾最突出的地方，因为市场的场所精神正是平民贸易所呈现的草根文化和自由状态， 也 正是这种氛围让市场成为具有历史文化沉淀的地方，成为所有阶层都感兴趣的场所。 但大部分的城市更新正在破坏这种文化，让他成为谄媚外地游客和资产阶级的工具。

Old Spitalfields Market in east London

旧考文特花园市场在一场激烈的运动后得以挽救，但已经从世界闻名的水果和蔬菜市场变成了手工艺产品的聚集地，吸引更多的是外地的游客。老比灵斯盖特市场则变成了企业活动的场所，而Old Spitalfields更是成为了文创产品的批发地。Borough Market或许对于伦敦政府是一个成功的典范，但已然是游客泛滥的“美食目的地”。

Borough Market

相比于英国，西班牙的市场还比较幸运，仍然可以见到市井文化和城市更新如影随形的状态。比如马德里的 Mercado de la Cebada，它的彩虹碟形圆顶平静地盘旋在酒吧、小吃店和老式摊位的喧闹混战之上。巴塞罗那圣卡塔琳娜市场的有趣顶棚下依然可以体验到朝气蓬勃的市场喧嚣。 市场的微更新或许比大张旗鼓的改建和自欺欺人的掏空更具魅力。

Mercado de la Cebada

Miralles 和 Tagliabue 对巴塞罗那圣卡塔琳娜市场的颠覆性重建

即便是新建的市场，西班牙也拥有足够的创意和诚意。比如巴塞罗那的Encants Market，金属外壳是其当下城市认知的主要组成部分，在保护商业活动的同时，也成为城市进入市场的机制反映。这些市场建筑在尊重场地的历史和环境的同时，为新生活创造空间。流动的、连续的屋顶结构，创造了既自由又统一的市场感受。

Encants Market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当代购物体验带来了多种类型的市场：从带有历史痕迹的城镇市场到大型的购物中心、商业街和独立精品店——买卖地点变得越来越模糊。

但值得注意的是，菜市场正逐渐被视为城市更新的重要手段，被证明可以吸引游客并激发城市大事件，但这仍然具有很大的不可确定性——比如 MVRDV在鹿特丹的巨大隧道成功地成为了城市的品牌标志，而David Adjaye在韦克菲尔德市场的轻盈屋面却备受诟病，最后市场还面临拆除。

MVRDV - Markthal

但在这些改变中，我们可以看到 欧洲传统的室内市场开始与当代需求紧密结合起来 ，更开放、更多元化的理念推动了市场的现代演变。人们不仅仅需要在市场中购物，更需要市场欢迎所有的人，创造一个具有城市认同性和日常聚会的场所。所有这些功能都需要组织起来，因而具有模拟“城中城”的内部路径的网格仍然是最好的答案。

Wakefield Market Hall，现在将被拆除

取而代之的可能是电影院和餐厅综合体

沿用原有覆盖市场的形制和空间方案，但采用新颖的材料或者不同的尺寸是现代市场建筑常见的方式。比如Foster+Partners的阿布扎比中央市场。该市场带着伊斯兰的文化特征，但通过比例和材料的灵活运用，创造了更加现代感的空间。

Foster+Partners的阿布扎比中央市场

更有意思的表皮的创意和新材料的运用，让菜市场在城市中更加具备观赏性。当然，室内环境也得到了相应的提高，更像一座内向内发展的城市。这也是菜市场更新与当地人们对美好生活向往的高度统一。

Remodeling of El Ninot Market by Mateo Arquitectura

Barcelona, Spain

除此之外，集中市场的反面，开放的露天市场又重新登上舞台。这种形制还原了古老的摊位模式，但又加强了其内在的联系，更具外向性和去中心化。更薄的覆盖物、柱子、自然光、分散的摊位和多元化的商品，这些元素让露天市场充满亲和力，展现了与封闭购物中心完全不同的空间体验。

Centro Abierto de Actividades Ciudadanas (CAAC) 

 PAREDES PINO

Dadad Market / Bangkok Tokyo Architecture + OPH

现在，一些市场甚至成为了一个精心设计和舒适的地方。一个个的集装箱盒子带着金属质感，策展人在白色桌布上制作精美的食品；当地顶级的DJ、现场音乐、表演、暑期电影等节目吸引那些寻求文化体验的人。

Manifesto Market ? Jakub Cervenka

实际上，在市场千年的生命历程中，其基础的功能和身份几乎没有改变。但除了买卖商品、美食、文化等传统活动之外，时代又赋予了市场新的含义。 聚集性和社区性定义了市场的公共架构，区域供应链和彼此联系的场所让市场充满了社会性——意味着市场从简单的以商业为中心开始向“公民参与”转变，并帮助定义“邻里身份”，模糊了公共和私人空间的界限。

这种身份的变化让市场变成了具有表现力和事件性的地标建筑，但也让一些市场一丧失了其原有风情，变成了后福特主义生产链条的批发场所。由于丧失了创意和多元化的土壤，这些市场开始走向同质化的方向，在面对网络购物和社交媒体营销文化的冲击时不堪一击。这也是市场更新中常见的问题， 那些 孤零零的骨架和看似光鲜亮丽的新业态能否承担起这一份历史的厚重？

一个成功的菜市场既是文化、经济、社会环境和创意的综合体，又是当地精神和邻里文化的集中表达。将不同的城市元素与市场空间相结合，创造独特的体验，变成了当今市场演变的重要方向。当然，集合感官体验、社交互动和三维韵律的空间，市场也将成为城市更新中充满吸引力的兴趣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