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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五台山佛光寺发现记

发布于:2023-07-05 14:01:05 来自:建筑设计/中国建筑史 [复制转发]


1937年7月5日,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林徽因、莫宗江、纪玉堂一行在山西五台山确认佛光寺东大殿为唐代建筑,推翻了日本学者“中国境内无千岁木料建造物”的论断。今天是“发现佛光寺”86周年纪念日,蒙作者及出版方惠允,《建筑史学刊》公众号特别转载我刊编委、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所长王军老师撰写的《五台山佛光寺发现记》一文(原文刊载于《建筑学报》2017年第6期)以飨读者,欢迎阅读!


五台山佛光寺发现记                  

谨以此文纪念佛光寺发现80周年

并献给梁思成先生诞辰116周年



王军
WANG Jun  



1937年7月7日,北平西南郊卢沟桥枪声大作,炮声隆隆。侵华日军挑起事端,攻击中国守军,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这一天,一份电报从山西五台发至北平;7月9日,《北平晨报》披露了电报内容,题为《营造学社调查组发见唐代建筑寺院,梁思成由五台佛光寺报告,测绘故宫赶制模型即开始》。

这是中国首次发现唐代木结构建筑的报道,所发现建筑即山西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即佛光寺之大雄宝殿,亦称正殿、大殿),发现者为梁思成、林徽因、莫宗江、纪玉堂组成的中国营造学社调查队(   图1,图2)   。此前,日本建筑史学者关野贞以异常肯定的口气宣称:“   中国全境内木质遗物的存在,缺乏得令人失望。实际说来,中国和朝鲜一千岁的木料建造物,一个亦没有。而日本却有三十多所一千至一千三百年的建筑物。   ”这一判断,建立在日本与西方学者对中国建筑遗存长达20多年大规模调查基础之上,却在卢沟桥事变前两日,因佛光寺东大殿之发现,遭到颠覆。

图1 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梁思成摄,1937年)
图2  梁思成在佛光寺东大殿内工作(1937年)

1 “昨日本社接到梁主任快函”

《北平晨报》在第五版头条位置刊发了这篇报道(   图3   ),全文如下:

图3 《北平晨报》1937年7月9日刊登发现佛光寺唐代建筑的报道

【本报特讯】中国营造学社,法式主任梁思成,自月前率同该社人员,由平出发考察山西五台及应县等处古代建筑物后,迄今已届满两周,兹悉梁氏近在五台佛光寺发见唐代寺院建筑,记者闻讯,昨特往访文献主任刘敦桢,适刘氏外出,改由刘致平君接见,据谈此次梁氏发见唐代寺院建筑经过,及该社本年度工作计划颇详,援将各情汇录如左:

唐代建筑

本社法式主任梁思成自月前由本社出发后,上月杪即到达号称我国三大佛教发源地之山西五台山,考察该地建筑工程,昨日本社接到梁主任快函报称,本月五日在该山佛光寺发见唐代建筑,缘该佛光寺所有建筑及佛像等,均系木质建造,由我国古代建筑史上考验证明,确系唐代建筑物,刻梁主任已率同工作人员加紧测绘中,约于本月杪即可全部测绘蒇事,异日倘携归本社,再加以整理与研究,当为我国古代文化建筑史上放一异彩,刻梁主任已定此处测绘工作终了后,即转往应县及朔县一带考察。

测绘故宫

本社此次调查测绘工作,计分内外四组分别举行,每组人员二三人至四五人不等,第一组即梁主任,第二组由文献刘主任敦桢,率领至河南,陕西等处考察,已于今春返平,所获各代石刻建筑颇多,第三组由刘致平率领到天津德州,一带考察,刻亦回平,所获古代建筑工程,亦颇不少,以上二三两组调查所得以及建筑图样,均在着手整理中,约于九月底即可全部整竣事,第四组为编制工作,刻中华营造学社绘刊,及古代佛塔建筑报告,参考图集等刊务,均定月内出版,本社并定自暑期过后,即开始着手测绘故宫各殿建筑。

赶制模型

本社前受天津,青青,及首都中央博物院委托,特赶制山西应县佛宫寺,释迦木塔模型,该塔凡五级,为辽代所建,建筑物极为精致而且塔体均为木质完成,诚为国内绝无仅有之建筑物,按该塔图型,本社上年度,派员前往该处测绘而携归本社者,刻本社已绘就二公尺插图一幅,其内外两部构造刻已研究终了,拟定日内开始制造工作,两个月内即可全部赶制竣事,届时本社即派员分送上开各地点陈列,并开详细说明,以便引起全国人士注意云。

(又讯) 该社以适值夏令酷暑逼人,待定自昨日起,社内人员分两班休息,致每人休息日期闻已定为四星期云。(范)

这篇报道披露了佛光寺唐构的发现时间 —— 1937年7月5日。

刘致平是在报道刊登之“昨”,即7月8日,接受《北平晨报》记者采访,称“   昨日本社接到梁主任快函   ”,遂知梁思成的电报是在1937年7月7日——这个深刻改变了中国命运的时刻——发至学社。

2 关野贞失之交臂

关野贞与佛光寺之发现失之交臂。

1927年4月,他与日本佛教史学者常盘大定合著出版《支那佛教史迹》第5卷,已收录佛光寺照片9帧。但关野、常盘未亲赴现场调查,所选用之照片,6帧由日本僧人、佛学家小野玄妙摄于1922年9月,3帧由常盘大定托太原美丽兴照相馆摄于1925年10月,它们皆以佛像、经幢为主要内容,建筑物只是作为局部的背景或远景存在(   图4~图11     。1928年3月,关野贞、常盘大定发表《支那佛教史迹评解》第5卷,对佛光寺9帧照片进行解说,考证了寺史、佛像、经幢,唯对建筑未作任何研究。

关野、常盘称“   佛光寺之寺院规模、伽蓝并不雄伟,它却是隋唐之后一大名刹,特别是大殿内三尊佛像是五台山中唯一杰作   ” 。他们对比了小野玄妙与美丽兴照相馆拍摄的内容,发现短短3年之间,佛光寺已有改变。

一是佛像被重妆,“   中央的释迦如来像变化尤显,令人惊诧,其左手添持了宝珠,袈裟衣纹被抹上甚俗恶之色,卒然视之,已不似同一尊佛像。虽然重修并附加了近代的色彩,但佛像之面容、姿态和衣褶尚存宋代之前的气息   ”(   图6,图9   )。

二是大殿前的经幢,底部添设了基台,顶部增置了莲座,莲座所托火珠已非原物。“   著者对两帧照片的内容不能作出异同之断,甚感困惑。幸运的是,看到了小野氏带来的拓片,再细览大正十四年的照片(1925年10月美丽兴照相馆摄影——笔者注),皆有大中十一年年号,遂断定两帧照片所摄为同一经幢。中国佛教遗物变化之路径得此印证,亦令人欣喜   ”(   图10   )。

关野、常盘已知殿前经幢为唐大中十一年(857年)原物,却对建筑年代未予探究。佛光寺东大殿所在台地高狭,实难近摄全貌。可是,关野、常盘所选9帧照片之6帧,已显示建筑物硕大的斗栱和内部平闇等,哪怕只是局部,亦能看出其与彼时已发现的辽代建筑大同下华严寺薄迦教藏殿、应县佛宫寺释迦塔,以及日本所存相当于中国唐代的殿宇,存在相似或一致之处。

1931年5月29日,关野贞途经蓟县调查清东陵偶遇独乐寺,断其为辽代建筑,进而确认其乃“中国现存最古之木造建筑”。独乐寺观音阁、山门之斗栱、平闇,与佛光寺东大殿颇为相似,这亦未引起关野贞注意。

  佛光寺之寺院规模、伽蓝并不雄伟   ”,这是关野、常盘对佛光寺建筑发表的唯一评论。事实上,佛光寺占地还包括周边的墓塔区,论其规模实乃大寺;关野、常盘选用的照片(图版编号:V-24,   图4   )已显示佛光寺东大殿之正面与建于金代的佛光寺文殊殿之侧面轮廓,与日本同时期建筑相比,此二殿皆为巨构。

图4 原题“大佛光寺全景”,1922年。隐约可见远处佛光寺东大殿硕大的转角辅作、补间辅作、阑额、直棂窗等;佛光寺文殊殿体形庞大的侧影,清晰可见

图5 原题“大佛光寺三尊”,1922年。可见内槽斗栱、明栿、平闇、内柱、阑额、柱头枋等

图6 原题“大佛光寺三尊中中央释迦如来”,1922年。可见佛像背后的斗栱、柱头枋等

图7 原题“大佛光寺三尊中西方阿弥如来”,1922年。可见佛像背后的斗栱、柱头枋等

图8 原题“大佛光寺古玉像”,1925年

图9 原题“大佛光寺大殿中中央释迦如来”,1925年。与1922年的照片(图6)相比,佛像左手添持了宝珠,袈裟绘上了醒目的纹样

图10 原题“大佛光寺殿前陀罗尼幢(唐大中十一年)”。比较小图(1925年美丽兴照相馆摄)与大图(1922年小野玄妙摄),可见经幢底部与顶部发生了变化。小图显示经幢底部添设了基台,顶部增置了莲座,莲座所托火珠已非原物。大图隐约可见大殿转角辅作硕大的昂嘴,小图可见大殿的柱头铺作、补间铺作、柱头枋、阑额、直棂窗、门、地栿等

图11 原题“大佛光寺殿庭陀罗尼幢(唐乾符四年)”,1922年


1937年7月5日,佛光寺遇到了知音。对这一刻,梁思成如此记录:

工作数日,始见殿内梁底隐约有墨迹,且有字者左右共四梁。但字迹为土朱所掩。梁底距地两丈有奇,光线尤不足,各梁文字,颇难确辨。审视良久,各凭目力,揣拟再三,始得官职一二,不辨人名。徽因素病远视,独见“女弟子宁公遇”之名,甚恐有误,又细检阶前经幢建立姓名。幢上有官职者外,果亦有“女弟子宁公遇”者称“佛殿主”,名列诸尼之前。“佛殿主”之名既书于梁,又刻于幢,则幢之建造当与殿为同时。即非同年兴工,幢之建立要亦在殿完工之时也。殿之年代于此得征。

林徽因所审视的,正是关野贞、常盘大定通过照片反复打量的唐大中十一年陀罗尼经幢。她的那双远视眼立了大功。

3 莫宗江的回忆

1995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58周年,当年中国营造学社调查队成员莫宗江接受笔者采访,录音整理如下:

  :关于佛光寺,您能和我谈谈当时发现的过程吗?

  :咳,别提了,佛光寺,我的老师高兴得不得了!我们第一次看到唐朝建筑!我们当初为什么高兴到那种程度呢?原来日本人说,中国已经没有唐朝建筑了。日本人说什么呢?日本学者是善意的,他说,中国人要想研究唐朝建筑,只能到日本来。日本有比佛光寺早的建筑,从建筑史上是很清楚的一个事情,日本留下了几个最早的唐朝建筑。
日本自己的建筑发展史,前头没有。所以,很明显的是,这些建筑是日本当时派的遣唐使带回的中国工匠干的,所以是地道的唐朝建筑。特别是鉴真大师去盖的那个唐招提寺,完全是中国式的。请中国工匠过去很容易,你请一个当地好的师傅,跟着天皇派来的代表团,到日本去,工匠是愿意的。好工匠希望自己能搞出一个作品来,用现在的话,叫给自己树一个纪念碑吧。他希望搞出自己理想的好建筑。所以,那种情况,请好工匠,他一定去的。
日本留下了这些东西,我讲建筑史的时候没办法,讲到唐朝,还得引用日本的这个。有了佛光寺以后,我们才开始发现了两个唐朝建筑,可都没日本那么早,佛光寺已经是晚唐的了,日本有唐朝早期的建筑。

  :听说梁先生是看了一幅敦煌的壁画,是这么找过去的,是吧?

  :那是法国伯希和拍的《敦煌图录》,我们用的是北京图书馆的《敦煌图录》。当时我们条件好,北京图书馆馆长——当时的——也是营造学社的理事,所以,我们借北京图书馆的书很容易,北京图书馆给了营造学社一个研究室,研究室在内部借书,不需要通过外头,直接到仓库里,写个条就调到研究室来了。没有外头人借的时候,那个书就一直在研究室,外头有人借,然后到研究室提出去。所以,我们有时候,从研究室借出来送到营造学社去。《敦煌图录》什么的,就一直摆在办公桌上。

  :就这样找到佛光寺的啊。你们去找佛光寺的时候,是从北京出发的?

  :不是。我们过去的工作条件是这样的。这次计划,到哪一省?走哪几条线?先到北京图书馆,把原先所有的地方志,县志、府志,全借出来,顺着县志、府志上的,顺着线路一路抄过去。这里面记载的有哪些有名的庙?哪些古庙?哪些重要的文物?都抄在一个本上。我们走的时候,就顺着这个本子一路找过去。到了地方上,挨着个问:这庙是在哪儿?什么地方?现在保存情况怎么样?哪个地方能去?可是,从前,很多地方不能去,县里就告诉我们,那个地方不能去,因为对你们的安全没法保证,离城远了。

  :土匪多,是吧?

  :怕你们出了问题,他没法交代。因为都是从上头拿着介绍信来的。他也不清楚,好像是很重要的科研单位来的,又是有名的人物。一听,梁启超的长公子,这可不得了!就怕万一你出了问题他负担不起。所以,远的地方,不安全,就不让我们去。我们也知道,那时候交通非常困难,你真是在离城几十里的地方出了问题,只能人把你抬进城去,真是摔了、伤了,甚至于碰到抢劫的刀伤了,也许进城的时候,就已经流血过多了。

  :你们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一路都是民警拿着枪送我们啊,一到不安全的地儿,民警就叫我们停下来,他上高处看,看完打招呼,可以走,就过去。因为,据说,当地那些警察跟土匪之间是有契约的,默契,他一看那情况,就知道不要给他们去找麻烦吧,来的人不是普通老百姓。所以,一看那个,好像招呼打通了,走吧。真是动手的时候,民警打不过土匪。

  :听梁从诫先生说,找到佛光寺是在黄昏时候。

  :我们测量完了,大家高兴,下来,该吃晚饭了。于是,就不在和尚的屋子里吃晚饭,这是林先生出的主意,走,我们上大殿前面去,上那儿!好像野餐似的。地上铺上席子、毯子,在那儿吃的晚饭。一边吃,一边看。

  :一边欣赏啊!

  :那是林先生的成绩。

  :怎么回事?

  :整个佛光寺我们去测的时候,建筑全刷了土朱,就是后来重修的时候,没有钱画彩画,通通用土朱刷了一遍。我们测量完了的时候,林先生忽然跟梁先生讲,她说梁底下好像有字。

  :测量完了之后,是吧?

  :她看见梁底下土朱淡的地方,隐隐约约有字!

  :测的时候,你们知道是唐代的吗?

  :测的时候我们不敢说。

  :不敢说是唐代的?

  :因为我们测应县木塔什么那个的,跟佛光寺非常像。你看那个大相片,佛光寺也是那大斗栱、大椽檐什么的,所以,我们一直拿不准。后来,林先生说,看着像有字,她是远视,梁先生就跟着拿望远镜看,说好像是有字。于是,请纪先生到村子里找人,搭了架子,凑了点木料杉篙搭上去,纪先生拿水去刷它,没想到这一刷,湿的字刷出来了。一刷湿了以后,土朱底下的字透出来了。
梁先生趁着纪先生把它洗湿的时候,照的相。后来发表的,是洗湿的那个字。没洗湿的时候,是这样的,全是土红色的。这梁底下写的是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是施主的名字。然后呢,大殿的前头,有一个石幢,上头刻着唐朝大中十一年女弟子宁公遇,由此知道梁底下那个题名,是这个年代的(图12)。

  :女弟子,宁公遇。

  :唉,一晃六十年过去了。

图12 林徽因在佛光寺东大殿内与“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塑像合影(梁思成摄,1937年)

4 没有硝烟的战争

在1944—1945年分两期在《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发表的《  记五台山佛光寺建筑  》一文中,梁思成只字未提《支那佛教史迹》第5卷关于佛光寺的内容。他引用了法国汉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的《敦煌图录》,谓“   敦煌石室壁画五台山图中有‘大佛光之寺’(图13)。寺当时即得描影于数千里沙漠之外,其为唐代五台名刹,于此亦可征矣   ”。1951年梁思成发表《敦煌壁画中所见的中国古代建筑》,透露当年是以敦煌莫高窟第61窟“五台山图”作为“旅行指南”,在南台外豆村附近发现了佛光寺唐朝木建筑。

图13 敦煌莫高窟第61窟西壁五代五台山图大佛光之寺

1931年9月,梁思成出任中国营造学社法式主任,即与以伊东忠太、关野贞为代表的日本学者展开一场学术竞赛,这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那个特殊年代,即便是纯正的学术,也会为武力的殖民提供借口:你这个国家对自己的历史全然不知,沦为“非历史”之“堕落”一族,我这个“进化”的民族,不但要来为你写史,还可以殖你的民。

1931年“九一八事变”,中国东北三省迅速沦陷。日本为其侵华行径开列理由,竟向国际联盟理事会调查团辩称,中国内政纷乱,缺乏统治能力,几不成国。言外之意,得靠日本人治理中国。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中国学者,梁思成与中国营造学社同仁对中国建筑国故之整理,带有鲜明的反侵略色彩。

1901年,伊东忠太受日本内阁派遣,在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之际,对紫禁城进行了拍摄与测绘。同年梁思成出生于日本东京,其父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至此。

伊东忠太1867年出生,关野贞1868年出生,皆梁思成的长辈。他们是日本明治维新引入西学之后脱颖而出的第一代建筑史家。

清季以降,中华大地成了日本与西方学者的竞技场。伊东忠太、关野贞等日本学者与鲍希曼(Ernst Boerschmann)、喜龙仁 Osvald Siren 等西方学者,纷纷潜入中国腹地,携带照相器材,对中国古代建筑进行持续调查,并以“图版+解说”方式发表成果,使世人第一次对中国建筑遗存有了较大范围的直观认识。

1928—1932年出版的《支那建筑》上下卷图版和解说精选各类图片364帧,堪称日本学者的成果总汇,以少量西方学者的图片为补充,显示其欲建立中国建筑史研究体系之企图。该书将已发现的中国建筑遗存进行分类,包括:1 坛庙;2 儒教建筑;3 道教建筑;4 佛教建筑;5 回教建筑;6 陵墓;7 城堡;8 宫殿、楼阁;9 住宅、店铺;10 公共建筑;11 门、牌、楼、阙;12 桥;13 碑碣;14 庭园;15 石窟;16 杂类。

在此之前,德国学者鲍希曼于1925年推出两卷本巨著《中国建筑》(Chinesische Architektur),显示了同样的企图。该书收入566帧照片、103版测绘图、8幅速写、2幅地图,对中国建筑遗存作出分类,包括:1 城墙;2 门;3 中式殿堂;4 砖石建筑;5 亭;6 阁;7 中心阁;8 梁架及柱;9 屋顶装饰;10 房屋正面雕刻;11 栏杆;12 基座;13 墙;14 琉璃构件;15 浮雕;16 郊祠;17 坟墓;18 纪念碑石;19 牌楼;20 塔。

西方近代科学建立在分类的基础之上,将中国建筑遗存进行分类,显有推动此项研究科学化的倾向,亦显示该研究领域已积累相当可观的田野基础。这正是关野贞1929年在向万国工业会议提交的论文之中,判定中国千年以上木结构建筑“一个亦没有”之背景。可恰恰是这位固执己见的学者,将佛光寺收入了《支那佛教史迹》第5卷,却“不识庐山真面目”;在总结性的《支那建筑》中,它甚至不见了踪影。

5 “始有致力之途辙”

1927年梁思成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获硕士学位之后,入哈佛大学研究东方建筑,系统阅读了日本与西方学者的调查成果。对鲍希曼与喜龙仁这两位欧洲学术界的代表性人物,梁思成在1947年评论道:“   他们谁也不懂中国建筑的‘文法’(grammar),对中国建筑的描述不得要领。两人之中,喜龙仁要好一些,他引用了《营造法式》,却漫不经心。  

1945年,梁思成撰文指出:“   中国建筑的‘文法’是怎样的呢?以往所有外人的著述,无一人及此,无一人知道。不知道一种语言的文法而研究那种语言的文学,当然此路不通。不知道中国建筑的‘文法’而研究中国建筑,也是一样的不可能。   ”此语道出梁思成、林徽因这一代中国学者与外国学者之分野。

正是由于不知宋《营造法式》与清工部《工程做法》内蕴之“文法”,当时日本学者只能通过题记、碑刻、文献记载,及其与日本古代建筑的类型比对,来推断中国建筑的年代,难以深入阐释其构造之法。

梁思成、林徽因取得的突破,就是破解了《营造法式》《工程做法》这两部中国古代建筑官书,释读了宋代的材栔分o模数制、清代的斗口模数制,理解了中国建筑之“文法”,对建筑实物的构造年代及其设计思想,作出基于建筑学的论证与发凡。

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系统接受的西方古典主义建筑教育,给梁思成提供了巨大帮助。1924—1927年他就读于这所大学的建筑系,该系以学院派大师保尔·克瑞(Paul P. Cret)为学术领袖,以巴黎美术学院建筑系为蓝本,要求学生必须准确掌握并熟练运用古典建筑的比例、装饰与构图技法。

学习西方古典建筑必习Order,此乃其“文法”,梁思成译之为“型范”,沈理源译之为“柱式”。Order以柱径为模数定义建筑空间,见载于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Vitruvii)撰写于公元前32—公元前22年的《建筑十书》,素被西方建筑界奉若圭臬。这必然提示梁思成将求索中国建筑之“文法”,作为中国建筑史研究的重大课题。

梁思成与林徽因笃信“   无论美的精神多缥缈难以捉摸,建筑上的美,是不能脱离合理的、有机能的、有作用的结构而独立   ”。他们的建筑史研究,正是站在此种立场,期待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为中国建筑之复兴提供史学支撑。怀着这样的愿景,梁思成加入中国营造学社,面临的一大任务,即释读北宋将作监李诫于1100年编定之《营造法式》。

这是一部难懂的“天书”,学社创始人朱启钤1918年在南京发现此书,迅速将其整理出版,谓“   海内同志,始有致力之途辙,年来东西同志,项背相望,发皇国粹,靡然从风   ”。

伊东忠太却不以为然。1905年,他与大熊喜邦在奉天(沈阳)抄录了文溯阁四库全书本《营造法式》,将抄本存东京大学工学部建筑学教室,发表评论:“   此数种书,不独解释困难,且无科学的组织,故有隔靴搔痒之憾。  

《营造法式》确实“解释困难”,但称其“无科学的组织”“隔靴搔痒”,实属误解。对《营造法式》的忽视,不但限制了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建筑史的深度,还对一脉相承的日本古代建筑的研究带来消极影响。

梁思成正是将田野调查与《营造法式》研究相结合,倾力发现中国早期建筑遗存,综合运用美术考古、建筑测绘、文献研究等多种方法,全面释读,证实了《营造法式》所记载的中国古代建筑模数体系,进而识其流变,总结规律,开辟了中国建筑史研究新局面(   图14  

图14 梁思成英文著作《图像中国建筑史》载“中国建筑之‘Order’”

6 材栔分o

调查蓟县独乐寺,是梁思成与关野贞的一场角逐。

关野贞1931年5月29日偶遇独乐寺并推断其为辽构之后,回北平访问中国营造学社,将此事转告学社社长朱启钤和学社文献主任阚铎。次日再访学社,得到阚铎从《光绪顺天府志》抄录的独乐寺重修于辽统和二年(984年)的记载,如获至宝。

他旋赴大同重访下华严寺薄迦教藏殿,得见梁下辽重熙七年(1038年)墨铭,确认1918年他调查此处时,据《大同府志》作出的断代无误,进而判定独乐寺辽构为“中国现存最古之木造建筑”。

1932年8月,关野贞在日本《美术研究》杂志发表调查报告《蓟县独乐寺》。可就在此前,1932年6月,《中国营造学社汇刊》刊出梁思成撰写的四万言调查报告《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梁思成先声夺人。

梁思成很可能是参加营造学社工作之后,从朱启钤处得知关野贞发现独乐寺的消息的。他计划1931年秋季前往调查,却因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便衣在天津武装暴乱,未能成行。再经筹划,终于1932年4月得见独乐寺真容。

《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是梁思成发表的第一篇古建筑调查报告。在开篇总论中,他开宗明义地指出,斗栱“   在中国建筑上所占之地位,犹Order之于希腊罗马建筑;斗栱之变化,谓为中国建筑制度之变化,亦未尝不可,犹Order之影响欧洲建筑,至为重大   ”。

《营造法式》规定:“   凡构屋之制,皆以材为祖;材有八等,度屋之大小,因而用之   ”,“   各以其材之广,分为十五分o,以十分o为其厚。凡屋宇之高深,名物之短长,曲直举折之势,规矩绳墨之宜,皆以所用材之分o,以为制度焉   ”;又谓:“   栔广六分o厚四分o,材上加栔者谓之足材。  

材、栔、分°是《营造法式》规定的建筑设计度量单位。斗栱的横栱截面即为一材,其大小分为八等;将材之高分为15份,即得1分o;栔为上下相邻两栱空隙之高,一栔为6分o。按照材的等级,以材、栔、分o为度量单位进行模数化设计,可使不同等级的建筑等比例伸缩变造,形成乐律般空间秩序。

在西方古典建筑之Order体系中,柱径亦如一材,建筑空间尺度皆为柱径之倍数或分数,如同“以材为祖”。足见以建筑之一必要构件为模数单位进行设计,乃中西方古典建筑通用之法。

在《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一文中,梁思成对《营造法式》“以材为祖”之制作出全面释读,指出《营造法式》之材,既以其广(高度)为度量单位,也是一种断面范式(   图15   )。这意味着不同材值的梁栿,其截面高宽比皆须为3:2。这或导源于中国传统的数术思想,却甚合近代力学原理,强化了结构安全,又是Order所不具备的。

图15 《营造法式》以材为祖之制

梁思成将独乐寺观音阁、山门的测绘数据折算成材值与栔值,再深究其构造之法,得出结论:“   梁枋千百,其结构用材(Structural members),则只6种,其标准化可谓已达极点   ”,“   以材栔为度量之制,辽宋已符,其为唐代所遗旧制必可无疑   ”。这一关键性判断,在1937年7月5日,因佛光寺唐构之发现得到证实。

如此开创性的研究是忽视了《营造法式》的日本学者不能企及的。在关野贞《蓟县独乐寺》调查报告中,看不到关于建筑设计方法的任何探究,在对建筑现状所作的描述中,作者甚至不能使用中国古代建筑术语,只能生硬地搬用日本建筑语汇。

甫一出手,梁思成就探入了中国古代建筑设计的核心领域。此前,他已于1932年3月脱稿《清式营造则例》,释读了清工部《工程做法》,理解了以斗口为度量单位的斗口模数制(   图16   )。

图16 清代斗口模数制

林徽因在为《清式营造则例》所作的绪论中明确指出:

以斗栱之一部为全部建筑物权衡的基本单位,如宋式之“材”“栔”与清式之“斗口”。这制度与欧洲文艺复兴以后以希腊罗马旧物作则所制定的Order,以柱径之倍数或分数定建筑物各部一定的权衡(proportion),极相类似。所以这用斗栱的构架,实是中国建筑真髓所在。

基于这样的认识,将测绘数据折算成材、栔、分°值,或斗口数,进而探析古代建筑设计手法,成为营造学社研究之道。

7 佛光寺调查报告

发现佛光寺唐构之后,梁思成一行“   游台怀诸寺,越北台至沙河镇沿滹沱河经繁峙至代县,工作二日始闻卢桥烽火。时战事爆发,已逾五日   ” ,随即中止调查,辗转返回北平。

打给营造学社的那份电报,应是他们告别佛光寺前往台怀途中,在五台县发出的。

为确保资料安全,梁思成“   嘱技工携图录稿件暂返太原候讯   ”,“   图稿抵平,多经挫折   ”。

返平之后,誓不做亡国奴的梁思成、林徽因偕家人流亡至云南昆明,双双病倒。

噩耗传来:天津海河突发洪灾,营造学社为躲避战乱存天津英资麦加利银行地下室的资料严重受损,其中就包括佛光寺调查资料。梁、林闻讯,痛哭几至失声。

幸朱启钤及时抢救,嘱学社旧社员重抄,托带至沪,再由沪邮寄内地,辗转再三,终递至梁、林之手。1944—1945年,已颠沛流离至四川李庄的梁思成,在贫病交加之中,在扬子江畔的一处农舍,挥笔写就《  记五台山佛光寺建筑  》,分两期发表于《中国营造学社汇刊》。时距佛光寺之发现,七年矣。

在这篇调查报告中,佛光寺的价值得到准确书写:

佛光寺一寺之中,寥寥数殿塔,几均为国内建筑孤例:佛殿建筑物,自身已为唐构,乃更蕴藏唐原塑画墨迹于其中,四艺萃聚于实物遗迹中诚属奇珍(图17);至如文殊殿构架之特殊,略如近代之truss;祖师塔之莲瓣形券面,束莲柱,朱画人字“影作” ;殿后圆墓塔覆钵如印度窣堵坡原型均他处所未见者,实皆为研究中国建筑史中可贵之遗物也。

  图17  佛光寺东大殿纵断面与正立面图

他测定佛光寺东大殿斗栱所用之材略为30cm×20 1/2cm,进而算出栔约合6.3分°,遂知:

泥道栱之长,约合63分°,较宋清之62分°略长;慢栱长至107分°,较宋以后之92分°所差甚钜;瓜子栱长仅58分°余,较宋清之62分°为短,而令栱之长亦63分°,与泥道栱同长,而较宋清之72分°为短甚。至于替木长约124分°,较宋式之126分°微短。因各部比例之不同,其斗栱全部之权衡,遂较与后世者异其趣矣。

又知“   自脊槫以下,以至檐下,均为圆槫,槫径约一材(30cm)   ” ,“   佛殿四椽明栿之广(即高度)为60cm,约合斗栱用材之二十九分°强,与法式‘明栿广四十二分°……四椽栿广五十分°’之规定均相去甚远   ”,“   内外柱上之乳栿,其高度仅及一足材,呈现极端纤瘦之外表,与宋法式所规定之‘两材一栔’相去更远矣   ” 。

再考佛光寺文殊殿,“   假定殿建于北宋中叶,其所用材约为23 1/2cm×15 1/2cm,现有宋三司布帛尺,实例最大者32.6cm,最小者31.1cm,平均以32cm计算,则23.5cm,约合宋尺七寸五分,当为法式所规定之第三等材也   ”。

将测绘数据折算成材、栔、分°值,乃至古尺之值,使他准确捕捉到唐、宋、清建筑比例权衡之流变,进而探析设计手法。这也证实了前述梁思成在独乐寺调查报告中作出的判断:“   以材栔为度量之制,辽宋已符,其为唐代所遗旧制必可无疑。  

正是在《  记五台山佛光寺建筑  》这篇里程碑式的调查报告中,梁思成创造了一个《营造法式》文字——分°。

《营造法式》所规定之度量单位“分”,去声。为避免混淆、便于研究,梁思成直书其为“分°”,信、达、雅兼具矣。

彼时,他的耳际,或回荡着八百多年前,李诫编定《营造法式》进呈御览之时,写下的忧愤之辞:

而斵轮之手,巧或失真;董役之官,才非兼技,不知以材而定分°,乃或倍斗而取长。弊积因循,法疎检察。非有治三宫之精识,岂能新一代之成规?

8 创立研究体系

独乐寺调查之后,中国营造学社每年都派出两三个工作组到各地进行调查研究,十余年间,在全国15省220余县,测绘、摄影约2000余单位,包括唐、宋、辽、金的木构殿、堂、楼、塔等近40座,砖塔数十座。

发现、研究这些建筑,皆朝准一个方向:释读《营造法式》,探明中国古代建筑制度之因革。这是营造学社一大宗旨。

《营造法式》是一部罕见的以建筑设计、估工和算料为主要内容的古代官书,亦是中国存世古籍中最完善的一部建筑技术专书。梁思成领导的营造学社法式组“   工作主旨在建筑之结构方面   ” ,朱启钤作此安排,正是将破解《营造法式》的重担压在他肩上。

做中国建筑史研究,结构技术只是一途,但不打通此途,过不了《营造法式》这一关,就叩不开鲁班之门。因此,“   要研究中国建筑之先,只有先学习中国建筑的‘文法’,然后求明了其规矩则例之配合与演变。  

《  记五台山佛光寺建筑  》发表之前,梁思成于1943年完成《中国建筑史》的书写。彼时,他已不满足于结构技术的研究,而是希望在此基础之上,向建筑的人文领域进军。

在《中国建筑史》绪论中,他明确提出中国建筑史研究体系——“结构技术+环境思想”,有语云:

建筑显著特征之所以形成,有两因素:有属于实物结构技术上之取法及发展者,有缘于环境思想之趋向者。对此种种特征,治建筑史者必先事把握,加以理解,始不至淆乱一系建筑自身之准绳,不惑于他时他族建筑与我之异同。治中国建筑史者对此着意,对中国建筑物始能有正确之观点,不作偏激之毁誉。

他明言,古代文献“   鲜涉殿堂之结构   ”,“   记宫苑、寺观亦皆详其平面布署制度,而略其立面形状及结构   ”。他撰写《中国建筑史》,就是想填补这一空白,“   以明此结构系统之源流而已   ” 。他的工作是开天辟地的。

可他并不愿止步于此。在《中国建筑史》绪论中,他敏锐地指出:“   政治、宗法、风俗、礼仪、佛道、风水等中国思想精神之寄托于建筑平面之分布上者,固尤深于其他单位构成之因素也。   ”今天,这一层面的研究已成显学,我们已能看到,模数化设计贯通中国古代建筑之结构技术与环境思想,新石器时代以来诸多经典案例皆可为证,这是中国古代建筑与空间设计之精华所在。这也说明,“结构技术+环境思想”具有重大指导意义。

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复杂的社会环境下,梁思成的探索未能继续。他成为一座丰碑,与中国文化共命运,向后人昭示着方向。

(2017年4月12日草讫,时梁思成先生诞辰116周年前夕。2017年4月23日改定于五台台怀。是年,佛光寺建成1160周年)


  全文完。注释及参考文献请查阅纸刊,如转载须注明作者及出处。“发现佛光寺80周年”特集的其他文章请阅《建筑学报》2017年6期,总第585期。  

另:作者王军及本刊感谢读者MayTruth指出的错误。经王军重听录音核实,特将文中莫宗江先生采访一节“请纪先生到村子里找人,搭了架子,凑了点木料纱包搭上去”一句中“纱包”更正为杉(shā)篙(gāo)


作者简介

王军,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主要从事宫廷制度与建筑文化研究。


 

  • 阿巅2019
    阿巅2019 沙发

    资料很不错,楼主太棒了,爱土木论坛,爱楼主。

    2023-07-18 21:2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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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伙什么也没有留下。。。

中国建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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