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筑回归自然的精神家园——美国当代风景园林大师理查德·哈格

孙晓春   |  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城市规划与设计(风景园林方向)专业01级硕士研究生

刘晓明   |  北京林业大学园林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会副秘书长/本刊编委

原文刊登于《中国园林》 2004-03期  P11-15.

本文引用格式：

孙晓春，刘晓明.构筑回归自然的精神家园：美国当代风景园林大师理查德·哈格[J].中国园林，2004，20(3)：11-15.

在美国当代风景园林界，有一位设计师曾两度获得美国风景园林师协会最高设计奖，他就是理查德·哈格(Richard Haag)，美国风景园林师联合会资深会员(FASLA)，现代风景园林设计最具影响力的设计师之一。获奖的两个项目——西雅图煤气厂公园(Gas Works park, 1970～1984年，西雅图) ，华盛顿布洛德保护地(Bloedel Reserve, Bainbridge lsland ,   1985年，华盛顿板桥岛)都反映出他对自然环境丰富的创造力和敏锐感，以及对基地现状和原生资源再利用的科学性，是现代风景园林史上的两个经典作品。

哈格曾获得富尔布赖特奖学金，在日本京都大学学习过2年，东方传统园林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先后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学院和哈佛大学设计学院取得风景园林学士和硕土学位，设计风格日趋成熟。1958年加入华盛顿大学，开设风景园林课程，随后开设了个人事务所；1964年创办了华盛顿大学建筑和城市规划学院风景园林系，现任该系终身教授。

哈格从业以来，设计并完成了500多个项目，遍布世界各地。其中包括玛丽摩尔公园(Marymoore Park)、加州伯克利市北码头公园(North Waterfront Park in Berkeley, California)、华盛顿州温思罗普区奥卡诺根国家森林公园(Okanogan National Forest, in Winthrop, Washington)以及让他获得“杰出贡献奖”的西雅图中心区设计等。他的近期作品韦弗利公园(Waverly Park, 1994年，华盛顿，图1)也曾获奖，评审团评论这个作品时说：“如此设计精美的作品只有源于他对风景园林表现形式的熟练掌握和渊博的植物知识，才能将公园内的空间统一为连续不断、变化丰富的有机整体……” ^[1] 。

△图1   韦弗利公园平面图

2003年8～9月间，哈格先生在中国举办了一系列学术讲座，结合他的经典作品为与会者剖析了现代园林设计理论。他在讲座中体现出的对自然的热爱和生命的尊重，让与会者深切体会到这位世界级风景园林大师学术之外的人格魅力。面对中国未来的年轻设计师们，年逾八旬的哈格先生深情寄语，希望中国年轻的设计师们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用爱构筑中国人的美好家园。

设计理念

哈格对待自然的态度是建立在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的基础上的。他对自然的钟爱与崇尚，突出表现在对自然生态体系的创造和植物试验两方面。如在布洛德保护地和华盛顿州梅迪纳(Medina)的萨默维尔住宅区(Summerville Residence, 1990年，图2)作品中，都创造了良好的自然生态环境，为野生动植物提供栖息地。他一直在位于西雅图以北自己的苗圃中进行植物引种实验，此苗圃为该地区引进了许多树木种苗。

△图2   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萨默维尔住宅区设计

一般来说，很难给哈格的众多作品分类。因为这些作品非常折中，不愿意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自然或过多地干涉自然，但又在不懈地捕捉地段特征或场所精神。他的设计既不是刻意表现，也不是牵强附会，处理景观的方法更接近于演绎而不是创造，以至于我们无法赏析其作品设计中的独创之处，因为作品根植于自然，也完全融入了自然。

哈格是传统园林的积极拥护者，他喜欢东方传统园林(中国和日本)、欧洲传统园林(法国和英国)以及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前的美洲古代园林。他在乔丹公园(Jordan Park，1970~1972年，华盛顿)的创作中，融汇了世界各地不同的园林艺术，其中就包括以上3种风格。但他并不主张将传统园林照搬照抄，而是提倡用崭新的眼光对待每一个设计 ^[2] 。比如面对锈迹斑斑的工业废弃设备，很多人都会认为是丑陋的，但在他眼中，铁锈的肌理就像历史留下的图画一样珍贵而富有魅力，值得研究和保留。

在他的早期作品之一罗斯福纪念园(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 Memorial)[1958~1959年，华盛顿，与亚伯拉罕·W·盖勒(Abraham W. Geller)共同完成]中，他将不均匀与均匀的形态组成对比，如把由51条棍组成的“tepee”(北美印第安人居住的圆锥形帐篷)雕塑安放在黑色花岗岩方台座上，与看起来非常凌乱的植被、粗糙的砾石组合在一起(图3)。而在华盛顿弗赖迪港(Friday Harbor)的斯特恩住宅区(Stern Residence，1992年)的作品中，则用海水拍击岩石的声音与宁静的树林和湿地形成鲜明对比(图4)。

△图3   罗斯福纪念园的主体雕塑

△图4   根据场地特性设计的斯特恩住宅区

重塑场地地形是哈格最常用的改变单调格局的手法之一，他所做的地形设计变化丰富，从小山丘、林地到沼泽地、溪流、湿地和沙滩……，创造出极为丰富的空间，有的使人静思冥想，有的利于愉快交谈，还兼顾自然界中野生或引种的动植物，为其提供栖息地 ^[3] 。

在巴特利西雅图研究中心(Battelle Seattle Research Center， 1967~1972年；西雅图)的作品中，他设计了一个新湖泊作为统一和调整周围建筑群的自然要素(图5~7)。在埃弗雷特港口的乔丹公园(Port of Everett's Jordan Park)中，他利用金字塔形的小山丘和登山梯级分隔园中的各个区域，这种对场地的雕刻手法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建造的石级不但为游人提供了可登高眺海的场所，同时又扩展了这块面积仅有0.4hm2的土地(图8、9)。哈格认为，在设计中一物可否定另一物，几何序列的生硬可通过自然来柔化。设计中厚厚的苔藓和常春藤覆盖在“金字塔”尖锐的几何棱角上，创造出一种有趣、明快的效果。

△图5   巴特利西雅图研究中心内庭湖岸风光

△图6   巴特利西雅图研究中心内庭设计

△图7   巴特利西雅图研究中心内庭景观

△图8   乔丹公园中的地形再造

△图9   乔丹公园中用来划分空间的石级

哈格提倡在设计中使用“简单的设计理念" (universal ideas)，从而使作品更容易被理解和引起共鸣，产生以少胜多的效果。他举例说：“园林的魅力之一就是能激起人的好奇心，那么设计就应赋予园林更多这种魅力。"

人们常常称赞其作品具有神奇的魔力，是人类与地球关系的永恒写照。这种关系是深远的、永恒的：人类创造园林不只是改造自然环境，更是为了增强人类主动改进与自然关系的意识。

代表作品分析

煤气厂公园是哈格最广为人知和最富争议的作品(图10)。场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06年，当时西雅图煤气公司在湖畔修建了一座工厂，从煤中提炼煤气。1956年天然气取代煤气后，工厂停产，废弃的精炼塔、厂房却一直伫立在厂址上，场地经过长年的垃圾堆放和废料排放，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和污染地。占地约8hm2(20.5英亩)的庞大体量，使它成为很多当地居民的“眼中钉”(图11)。

△图10   西雅图煤气厂公园平面图

△图11   西雅图煤气厂公园场地原状

哈格在1970年接受委托，为公园设计方案。他首先着手对场地进行调查，勘测时发现，挖掘深度至18m时污染仍然存在，没有一种植物能正常生长。面对着没有树木、没有色彩，只有废弃工业设备的场地，一个大胆的设想显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决定利用场地中原有的材料——旧工业设备进行设计，保留场地的历史而不是将它从记忆中抹去。同时，从美学方面考虑，也可以为公园提供一个有趣的视觉焦点。

对于最为棘手的受污染土壤问题，哈格咨询了权威专家，结合各个专业的意见，采用生物方法来降解土壤污染，这样做的优点是可以在原地实施土壤处理：首先将表层污染最严重的管道、煤气制造设备清除，并从附近的建筑工地运来未受污染的土壤。至于深层的二甲苯、石油等污染物，则利用底层土中的矿物质和细菌，在深层耕种中引入能消化石油的生化酶，并添加下水道中沉淀的淤泥、修剪草坪剩下的草屑和其他可以做肥料的废物，促进泥土里的细菌去消化半个多世纪积累的化学污染物。

哈格在场地中选取典型地段进行土壤改良试验，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结果。经过改良措施的土壤，在3个月后可以生长各种花草。公园董事会最后一致投票支持哈格的提议。接下来，哈格将他严谨的科学性延续下去，有条不紊地将公园具体设计分步实施：

首先对地形进行了处理。石油分解塔脚下陡峭的山岬改造成缓缓探入湖中的缓坡。在公园西部，哈格设计了一个高约15m(50英尺)的土丘。高大的土丘顶部是一个巨大的金属材质的日晷。人们可以站在上面充当指针，通过读自己影子的位置来判断时间。这个平台和它朝向湖面的斜坡在夏天很受游人欢迎，在有风的天气也是放风筝的好去处。

然后对工业设备进行有选择的删减。经过精心筛选，高大的石油分解塔被保留下来，成为公园的主要形象特征，锈迹斑斑的灰黑色外表暗示着刚刚结束的工业历史。东部一些气压、水压设备则被刷上了红、黄、 蓝、紫等鲜艳的颜色，有的覆盖在简单的坡屋顶之下，成为游戏室内的器械。工业设施和厂房被改建成餐饮、休息、儿童游戏等公园设施，这些被大多数人认为是丑陋、肮脏的工业设备，经过哈格的改造，重新获得了极高的审美情趣和社会价值。

由于土质的关系，公园中基本上是草地，凹凸不平的缓坡上，散步道随意地向远处延伸。本着“自然形态”的精神，哈格拒绝使用昂贵的常年灌溉，他认为万物轮回、叶枯叶荣是自然的规律，应当遵循，没有必要来阻止这一现象。

威廉·汤普森(Wiliam Thompson)这样描述哈格的设计手法：“找出场地精神给予保留，以少胜多，故意简化设计手法。”这尤其适用于煤气厂公园。

在今天的西雅图，这个由工业废弃地改造而成的公园已经成为最受欢迎的休闲去处之一。各种各样的活动在这里展开，如音乐会、公共集会、放风筝、日光浴、骑自行车、儿童游戏和眺望风景等 ^[5] 。明净空旷的天空下，那些引人注目的工业设备如同巨大的雕塑，诉说着40多年的记忆。石油分解塔的高大轮廓与缓缓起伏的土丘形成的强烈对比，吸引众多游人来到最高点，欣赏公园全景和远处城市的天际线。这一切都使人感到这片场地已被修复完好，得到了新生。

哈格出色的设计以及营造天然公园(make synthetic natural garden)的生态理念，为他赢得了1981年的美国风景师联合会最高设计奖。正如他在讲座中提到的那样，一个城市的文化遗迹或历史景观，往往是城市的个性灵魂所在，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中国在全面推进城市化的进程中，也要面对许多与西雅图煤气厂相似的工业废弃地改造问题。如何避免单纯博物馆式的保留或推土机式的破坏，哈格在利用中合理保护的做法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这一设计不仅获得了1986年的风景师联合会大奖，而且被誉为“20世纪风景园林界的一座里程碑”阳。场地位于西雅图西部的板桥岛，麦迪逊(Madison)港口附近。面积大约200hm2，包括成林的树木、湖泊以及一处简朴的住房。由于原来的主人布洛德(Bloedel)是伐木起家，所以场地中的树木生长茂盛，树龄最少的也有30多年，甚至有的长达600～700年。哈格在树林中漫步、拍照，寻找设计的灵感，被树林的天然姿态所吸引，于是他以树林为背景，设计了4个序列花园。

后来序列花园中第1个和最后一个园子都被修改过，但是它的最初形式"可以看成是按照ABAB的序列搭配的两对"，苏珊·弗伦(Susan Frey)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它的结构。“平面花园和倒影园是纯粹的几何风格，另一对则充满着种种生命迹象 ……”。4个花园依次是：

平面花园(Garden of Planes)

序列花园由最抽象的平面花园开始。由于住宅附近的场地较为平整，所以哈格将其设计成一个8×16m的广场。广场重视不同层次、不同平面、不同角度看到的空间效果。例如在场地较狭长的一侧边界堆起小丘，是为了防止视点在这一侧消失，在有限空间中创造出无限空间。设计完成后，有一种简洁但并不简单的效果(图12)。

△图12   布洛德保护地中的平面花园

苔藓园(Moss Garden)

与前一处景观不同，这个园子的设计充满野趣。倒伏的圆木、残留的树墩都散乱、随意地置于林中，看起来无论在纹理上还是方向上都不是为了组织空间和丰富结构。苔藓、地衣和蕨类植物，就像嫩黄绿色的地毯铺满树林中的空地。直径约4～5m的庞大树桩，衬托出像越橘( Vaccinium spp. )一样细致优雅的灌木。哈格将多重的时间概念和经过浓缩的历史加入这片“原始”景观空间的组织之中，在景观空间中蕴含着对生命轮回再生的感悟(图13)。他解释说：“这个花园并不属于空间创造的范畴。因为这个空间是由早已存在其中的事物发展而来，我们只是及时让植物、圆木和苔藓参与进来。"

△图13   布罗德保护地中的苔藓园

苔藓花园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理想的自然主义设计典范：利用自然素材创造一座园林，它可以自我维持，具有生物地域性特色，而且从生态学角度来看是非常合理的。

倒影园(Reflection Garden)

倒影园是哈格最受好评的作品之一，其风格沉静，设计简洁而规整。园子中心是一个狭长的矩形浅水池，倒映着天空和大地。周围是像地毯一样的草坪和环绕一周的散步道，然后是姿态优美的紫杉组成的绿篱，最外围是高大的树木，将花园精巧地围合，只在4个角留了出入口。设计试图创造美学上的季节轮回，而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春秋。冬季雪后的园景分外迷人，排列整齐的树木和绿篱银装素裹，静静伫立在水池周围(图14)，哈格这样形容：“明镜似的水面似乎一直延伸向前方，如同通往天堂的电梯……"。

△图14   布罗德保护地中的倒影园

鸟类乐园(Bird Sanctuaty)

序列花园以鸟类乐园结尾，由于这片场地现状较为泥泞，所以将其设计成自然形态的沼泽园，为野生动植物提供一个良好的栖息地。园中使用一些自然元素如水鸟、水草来表现自然生长的过程。其中也加入了很强的趣味性引导游人。例如其中的一座小山可以穿行，让游人可以与大地和泥土有更亲密的接触。在山洞中，还可以透过洞壁上的小孔以全新的视角观察外面的世界(图15)。

△图15   布罗德保护地中的鸟类乐园

由于4个园子的风格差异较大，有人提出疑问：如何使4个园子构成一个整体?哈格的做法是：因为园子之间的距离较大，所以在4个园子之间设计了一系列精妙的步行道，长时间的漫步给了人们足够的时间去玩味上一个园子，也使他们开始期待下一个奇妙的发现。而且虽然4个园子的形式各异，但它们的氛围和体现的精神还是一致的。谈到设计意图，哈格说：“花园从丰富的自然风景形式中取得灵感，生动地证明——人类有能力管理好这片土地和结合自然进行设计。唤醒人们在情感、美学方面潜在的本能和感觉，再次强调人与自然之间永恒不变的联系，无疑是设计最根本的出发点。”的确，在布洛德保护地中漫步就是一次震撼情感的体验。它可以刺激人的视觉、嗅觉、触觉和听觉。这些感觉是理智与潜意识的结果，会使人们产生一种不可预料的冲动去亲近自然、融入自然。

伊莉莎白·迈耶(Elizabeth Meyer)认为，煤气厂公园和布洛德保护地的设计不只是引领了如今展示自然现象或从自然过程中寻找景观形式的潮流。更确切地说，这两个作品将土地的历史、环境与特定的文化内涵相联系，发现了景观与生态之间的关联，避免了过于美化自然的做法，设法用最少的介入方式创造了又一种景观形态，藉此为人们的想像力、赞叹以及对将来的启示留出更充分的空间 ^[9] 。

参考文献：

[1](西班牙)弗朗西斯科·阿森西奥切沃.景观大师作品集[M].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

[2]刘晓明，王朝忠.美国风景园林大师彼特·沃克及其极简主义园林[J].中国园林，2000，(4)：59-61.

[3]J. William Thompson. Landscape of  Dream, Warrior of Vision[J].Landscape Architecture, 1989, (9): 81.

[4]Sutherland Lyal. Design the New LandscapelM].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91.

[5]王向荣，林箐.西方现代景观设计的理论与实践[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2.

[6]A.W.Spirn.Perspectives[J].Progressive Architecture, (8): 91-93.

[7]Susan Rademacher Frey.A Series of Gardens[J].Landscape Architecture, 1986, (9/10).54.

[8]John Rozdilsky. Profile: Richard Haag[J].Cascadia Forum, 1993, (10):43.

[9]Eizabeth Meyer. Exploring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of Richard Haag [J].GSD NEWS, 1996, (9): 2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