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孩子一样认识和思考城市

中国城市规划学会国外城市规划分会委员

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深圳分院副院长

2019年深圳在全国率先倡导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那年正逢我尚在五年级的儿子要参加社会实践活动，我就自告奋勇地带着五个孩子做了一次对社区儿童游戏场地的调研。那次调研活动孩子们很主动、很开心、很有成就感。我也很有成就感，因为我终于用这种方式向儿子解释了我作为一个规划师的职业价值——他之前一直认为妈妈的职业是“电脑打字以及做PPT”。就在短短的这几年间，在全国妇联和女规划师协会的推动下，“儿童友好型城市”从目标、理念、方法到案例的方方面面都越来越清晰和完善了，儿童从城市规划视野中曾经的“盲点”逐步转向了“焦点”，我儿子也从一个懵懂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有独立观点的少年。

有一天，他跟我说：

“妈妈，你们规划儿童友好型城市，说是要先蹲下来和孩子一起看城市，我觉得你们更应该先站在孩子的角度想想城市，因为他们的想象可能是你们大人看不到的。”

儿子的话引发了我很多思考。特别是让我回想起那些陪孩子体验城市，和孩子聊规划的片段，我逐渐意识到，从孩子的角度思考城市，才是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的起点。让孩子们带我们寻回规划的初心，那又何尝不是我们的“终点”呢？

寻回原始的舒适感和好奇心

从儿子两岁多起，我们就带着他到很多城市旅行，虽然我们总打着“拓展孩子视野”、“丰富孩子体验”的旗号，但其实我们很少就旅行的目的地、旅行的方式征求过他的同意，更多的是带着大人的价值观为他做自以为是的选择。

但我儿子从小就显示出对被剥夺了选择权的抵抗力，他才不管什么世界遗产、5A景区、辉煌巨制、五星推荐……只要是空间限制了他的自由或是侵犯他的舒适感，他就哇哇大哭，不肯就范。这导致我们常常不得不依着他的脾气离开那些人头攒动的著名景点。

慢慢地我们发现，如果站在规划师的角度去观察他的行为，他愿意停留的地方往往是城市中最让人舒适的公共空间——一个可以爬上爬下、满地打滚的草坡，一个有树荫、长椅和秋千的花园，一个好像带着故事的街角......孩子们会为摘一朵野花，为观察一只鸟，为扑倒在软绵绵的草地上而放慢脚步，他们只为自己的舒适和好奇而停驻，而不会被网红、点评所绑架，也不会刻意地寻求某些热门的形象或目标，更不会在乎所谓高级与昂贵。

孩子带我寻回对城市空间原始的舒适感和好奇心，把人作为公共空间的目的而非手段——这是孩子们教给我认识城市空间目的的角度。

在物质空间之外探求想象的空间

孩子们一方面用本能和本真去观察和体会城市，但同时又可以带着最自由的思想无拘无束地认识城市和想象城市，他们有着为实体空间想象出一个平行空间的天然能力。

当我们回想自己的童年，会发现记忆里儿时的空间中往往嵌套着童话、故事、传说和天马行空的幻想，而往往也是那些嵌套着童年想象的空间会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更深刻的烙印……就像每个中国老厂家属院里都有一个孩子们的秘密基地、每个美国社区里都有一间孩子们认定的“鬼屋”，在那些埋藏着无穷宝贝的树洞里，承载的都是孩子们的故事和成年人的回忆。有人说，迪斯尼乐园才是全世界儿童心目中最好的城市，这显然不是因为迪斯尼乐园的物质空间多么精妙，而是空间中充盈着的丰富的故事和想象。

反观城市规划设计，我们只盯着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空间，却少有人关注如何激发人的联想和想象。未来，当人类进入虚实相生的人工智能时代后，那些能激发想象力的空间不仅会是孩子们的选择，也会成为更多成年人衡量空间的标尺，否则我们又怎能把人从丰富的虚拟空间拉回真实空间。

不仅关注物质实体空间，更关注空间里非物质的想象——这是孩子教给我认识空间内涵的角度。

为孩子们保留更多创造空间的可能

我们在儿童友好型的街区、社区中为孩子们规划设计了很多适合他们的公园、设施、场地；我们替孩子们考虑了方方面面，细微到连人行横道线都为他们改造成了更适合儿童的样式，但是，这些真的都是孩子们乐于接受的吗？

在一次对德国弗莱堡沃邦自建社区的调研中，一位德国的资深规划师启发了我。他指着一个显然经过精心设计的儿童场地，以及一个由孩子们自己搭建的脏兮兮、乱糟糟的堆场问我，猜猜哪一个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社区场地？

答案是后者。

孩子们属于未来，他们始终会超越我们认识世界的某些价值观，也需要实现自我价值的空间，而不能由成年人以孩子的名义来定义甚至占领所有的空间。在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中，我们可能绞尽脑汁，也仅仅只是把成年人的现实世界复刻或者微缩出来，那不如多给孩子们自己留下一些可以参与创作的空间。

在城市空间中为下一代多留一点空白，让孩子们对空间的想象力能得以延伸，让他们对未来的创造力能得到释放——这是孩子们教给我反思空间公平的角度。

“像孩子一样去认识和思考城市”， 这不仅是建设儿童友好型城市的起点，又何尝不是规划师职业理想的“终极目标”呢？——如果能把那些飘在云端的规划理念，转化为能打动孩子的语言和空间，或许规划就成功了一半；规划的职业价值观也不会迷失在一些不知所云的短期博弈中。

——当我们和孩子们一起体验城市， 我们就选择了一个状态最自然、目标最单纯、立场最包容、而又最面向未来的视角。孩子们不会把一座活生生的城市换算成冷冰冰的数据，他们不会忽略那些只闪现在平凡生活空间中的美妙：在在公园里蹒跚学步时突然闯见一只三花猫；在某个街角遇见一起捣蛋的玩伴，在海边游玩时头顶掠过飞鸟……让我们借助孩子们对城市最原始的感受力和最单纯的目的性，寻回 “以人为本”的初心，找回那把衡量城市规划好与坏的原真标尺。

——让我们和孩子们一起讨论城市， 听他们的体验，聊我们的认识，把城市空间中我们珍惜的一切美好价值都告诉他们，把上一代人交给我们的珍藏交到他们的手上......当那些无私、无知、无畏的孩子们都能理解城市规划的价值了，我们就有底气向社会大众展示规划师的职业理想和人文关怀，我们就有信心期待未来，期待孩子们实现那些我们还没有实现的空间正义和城市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