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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育帆 ,博士,男,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导,主要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历史理论和风景园林规划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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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记忆与景观密切相关,命题既宏大而又可细致入微,从景观到场所,从历史到记忆。文章以回忆的方式显影作为记忆个体的设计师的情感与场地记忆关联的三则设计学途径。一则以“他者的游历”为题回忆了作为记忆个体首次在场辰山西矿坑,却游离于矿坑的历史记忆之外,通过设计直觉直接产生矿坑花园核心创作动机和过程;二则以“关联者的静默”为题,回顾了在典型的文化遗产地北京协和医学院一号礼堂景观改造中,面对极为富厚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存和极其短促的创作与建造周期下,将设计视为在场的古槐群旁白的角色控制路径。三则以“遗产化者的矜持”为题,在首钢最具工业原真性的金安桥片区,通过设计将历史对象遗产化和价值化的历程。文章提出设计者的作用应是中枢性的,即建立未来(需求)和历史(场地)的关联,运用自身的情感、记忆、联想与想象,使之成为记忆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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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记忆;记忆之场;历史;景观;他者;关联;遗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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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谈及景观(Landscape),总是给人一种单纯自然的印象,其实无论是景观还是风景,都与人迹相连相应。人存于世,生存环境不可能不成为获得感知和记忆的载体,人类的能量对应的是与自然之间深层次的相互塑造,景观体验中也往往隐藏着诸多深层次的文化记忆等待唤醒,记忆与景观密不可分。
“记忆是鲜活的,总有现实的群体来承载记忆”,记忆是带有情感的,这点被记忆奉上神坛的回忆则更加浓烈,且往往携带虚构。记忆是一个鲜活的变形虫,时隐时现,与遗忘相互参照。记忆需要触媒,可能随时从遗忘中调阅。诺拉创造了一个名词:“记忆之场”(Lieux de Memoire),用场所来引证历史和记忆的关系。如果认可场所是历史与记忆承载的关键媒介,那么往往自诩为空间制造者的设计师通过对设计场地本身的改造来影响历史与记忆,将场地转向场所,也便顺理成章了。设计本身就是场地自身历史发展演变的坐标事件,从这个意义上讲,设计者不仅可能是鲜活的记忆群体的一员,还可能是记忆轨迹的修正者,唤醒、激发、丰富或扰动。
其实设计具体应对的场地只是景观或风景中的一个片段。对于一块设计场地而言,绝大多数情况,设计者都是外来的 “他者”,“他者”与场地建立关联的能动一部分可以依靠设计直觉,而更多地则是对于其前世的观照,这种观照的基础便是历史与记忆。设计直觉与设计者自身情感记忆的建构特质直接相关,而后者则无法回避对于场地沿革的深刻辨究。
下文将谈及景观与记忆视角下笔者作为设计师的三则设计案例,以回忆的方式显影作为记忆个体的设计师的情感与场地记忆关联的设计学途径。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斧正。
▎1.“他者”的游历
回想2007年盛夏首次造访辰山竟然已是15年前的事,原本以为仍在的清晰记忆确已然忘却,很多细思而不得,好在有照片和速写记录的辅佐,让在场的记忆可以逐渐唤回。
那是充满湿气的一个上午,这时镜头下的影像多也是朦胧的,倒也更映衬出印象的整体。一行近十人驱车来到辰山西坑的山南前场,盛名之下细林山竟然是如此的平平,数十米高对于一个北方长大的人而言就是“丘”的概念。山体开采留下的宕口横贯数百米,仿佛是对自然施加的一种剐刑,板壁嶙峋,令人躁动不安。向东望去,远远的一道绿色篱墙横亘山前,似乎在遮掩着什么,于是径直过去,穿过布满警告的一处小门,果然即刻出现了一处深不见底的巨大坑体,仅行数米便是断崖,而直至崖边方可见到下面一池如玉的碧潭,这时又不自觉地将视线从水面滑移向山巅,瞬时转变为百米的气势压迫,似溪山行旅的郭式高远,不同的是这种垂直向的“势”伴随着如地狱之手下拉感,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这个氛围实在是难以用美丽来形容,陪同的一位地接说这个位置就是李安《色戒》中女主角被行刑枪决一段的拍摄地。
▲辰山西矿坑改造前全景
▲围挡与其后的矿坑
▲围挡后即矿坑的峭壁
我对同行人说我需要一段时间独处,接下来的便是连续两天的场地体验,观察、速写、拍摄和录像,不断地徘徊、静观与喃喃自语。显然,这个矿坑的改造不是以往任何设计经验可以覆盖的类型,一种面对真实尺度山体时满满的无力感充斥身体。场地游走,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但总是期盼一些意外的发现。
▲场地速写
儿时起的国画训练让我不自主地用绘者的观法投射到山体的破损面,扫描、阅读和审视宕口的美学品质。这些宕口远观光滑板滞,近看则满是牙碎,经常被形容为人类掠夺资源后给大自然留下的伤疤,多是不愉悦的观感,难以纳入到传统山水的审美范畴。然而治理起来却非常棘手,对自然用强永远不是风景园林之道。
一路摇头,不时感慨场地没有绍兴东湖那样的本底条件,在近乎不抱希望的时候来到最不起眼的深潭西南角,忽然发现南壁的这段景观倾势倒覆,若用武元直赤壁画卷拟其山势或是李唐万壑松风的大斧劈拟其皴法竟然皆无围合感,一处可能是绘者眼中才有的动人的如绘景观,需要让人有机会可以“看到”。
▲深潭矿坑的南侧峭壁
▲金 武元直绘 赤壁图
▲宋 李唐绘 万壑松风图 局部
深潭区有种魅惑的魔力,卷扬机的坡道斜插入潭体,将潭水空间挤成腰果形,水深不见底,据标牌介绍推测水下还有三四十米的深度,印在崖壁上水位的渍痕标识着潭水的容量区间,那是地下水、雨水和蒸发共同作用的足迹。陡深的岩壁使得环壁水际几无树木可以生存,唯有一处,也是在南壁,近东南角,居然见榆构数丛盎然生机,细看北部边缘的一株大半已淹没水中而枯死,应征着这里自然生存法则的残酷。
▲辰山西矿坑深潭区改造前卷扬机坡道场景
▲深潭矿坑的南壁角隅的树丛
一次独坐在坡道边缘王佳芝跪处发呆,高空中一只小鸟徐徐滑向东侧崖壁,数秒之后东南丛林后便炸出了寒鸦阵阵,定睛一看,那只鸟儿竟是一只隼鹰,哀鸣声一时在潭间回荡,此刻的山区只我一人,顿感些许惊悚,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形象:“小翠”,儿时关于聊斋的少数几个片段记忆被调了出来,树后有 “灵”?对,就是那里,于是快速沿北壁东行去看个究竟,结果林丛后并没有什么特别,事后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细想这种幻象产生的根源说明作为中国书生很是名副其实,在场南壁山水与丛林后的魅惑也许就是舒尔茨所说的Genius loci吧。
▲深潭矿坑的南壁角隅树丛之后
尽管当时没有能力下到深潭水面来获得沉浸式的矿坑体验,但南壁山水和树丛的关联产生了一种驱动力,一个确定的设计信念,即通过设计将游者请回坑体内部,而那树丛深处便是归处。最终在呈现的矿坑花园中卷扬机坡道北腋的倾斜钢桶和扶壁栈道,断梁的“一线天”,南潭的水上浮桥,丛林后的人造隧洞,终通往东部矿坑,形成了叠加在采石工业文明本底之上的当代桃源体验。
▲上海辰山植物园矿坑花园平面图
辰山矿坑花园的设计面对的是一个持续百年的采石行为作用下的空间结果,复杂的设计构架中呼应了前采矿时代细林山的古代历史,并将其转译到后工业景观的空间叙事中,而剥开语汇究其创作源头,之于场地厚性是疏离化的,本质是一场“他者”的游历。
2018年1月26日一场大雪之后的凌晨,矿坑南壁大面积崩塌,浮水栈道被砸断成数段,这也是自2010年矿坑花园建成以来南壁的第三次塌方,危险的事物往往都是美丽的,但这一次也彻底超越了管理者的底线,迫使园方对整条崖壁的消隐治理采用了最为保守的方案:阶梯状递退,至此斧劈皴山水成为了历史记忆,新的一页终将翻开,浮水栈道经修复依然滑过此处,已然是不一样的风景了,但这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历史叙事的一部分。
▲南壁改造后的深潭区
▲南壁二次改造后的深潭区
▎2.“关联者”的静默
2021年是新冠病毒流行的第二年,不觉已来到7月delta毒株肆虐的周期,之前网上传出协和医院有些状况,不久便接到了学院刘健老师的电话,说有个特别有趣的协和医院的项目着急去现场,心中不禁一怔。
择日来到北京协和医学院一号礼堂项目的工地,王院长亲领讲解,接待人员都很淡定,有种处惊不乱的从容平和,工地建筑倒是显得有些紧张,这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协和医学院旧址中标志性的礼堂建筑正在整修,靛装素裹的,仿佛戴上了蓝色的口罩,颇有些克里斯托弗的色彩,然后和我们这些戴白口罩的面面相嘘地挤在一处。两个篮球场大小的条状户外场地堆满了各种施工材料和设施,唯一不可能罩住的是围墙边缘拔地而起的数株老槐树,浓荫匝地,枝叶伞蓬几乎贴附在了建筑上,呵护着它下方的这片土地。这是一个体验被严重被干扰的现场,想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获得真实有效细微的空间感受是不可能的。更未曾料到的是,不到60天,北京协和医院建院100周年纪念日,这个设计建成了。
北京城长大,协和医院的影像是我老城记忆的一部分,但却从未真正造访过此处。刘老师说这座礼堂建筑与林徽因先生和梁思成先生有关,虽从未曾直接受泽于梁林二老教诲,但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书二十载,那年代的神话却从未远去。项目面积虽小,但其历史的厚重,与清华的渊源,使得我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他者”,照片、影像和文献是靠近关联那段历史的途径。
1915年铁帽子王多铎后裔6岁的末代豫王端镇在其母的主持下将王府用地变卖给洛克菲勒基金会,却在此处成就了一座中国现代医学的摇篮和殿堂。基金会聘请大建筑师柯兰芝和何士,意在打造一处具有中国宫殿式外观风貌的中西合璧的医院和校园。主持建筑师何士与营造学社朱启钤交好相学,体现出对于中国建筑的理解和强大的变通能力。1921 年小洛克菲勒亲赴北平参加学校开学典礼,留下了诸多珍贵影像,至此协和医学院正式开张。
▲1921年北京协和医学院建筑平面图
协和医学院礼堂地处整个校园主轴线的南端,原为豫王府前场区域,与主校区跨东单三条而峙,建筑呈工字型平面布局,北稍退出入口前场空间,南只留隙缝地联通,东西则留出两处侧院。整座建筑体量虽相对较小,但被尊称为“1号楼”,是整个校园建设中最早的一座建筑。礼仪性的功能属性和区位优势使得协和礼堂具有先天的开放性和社会性,时代气质引来诸多社会名士荟萃,成为当时名噪一时的新文化圣地,1924年礼堂中甚至出现了生日中文豪泰戈尔的身影。
▲协会医学院礼堂门区和建筑正立面早期影像
医院是关乎人的生与死的场所,1925年孙中山在协和医院病逝,葬礼就在协和礼堂举行,三条胡同街巷万人拥簇。众多人生过往的故事中最令人动容的莫过于1931年林先生在协和礼堂向外国大使演讲中国古代建筑,徐志摩约定赴会,但不幸在赶赴北平途中飞机失事。百年人物过客匆匆,唯有这座礼堂至今依然如故,当然还有那7棵相伴左右的百年老槐。
说到槐树,从1920年代拍摄的早期照片可以看出,当时礼堂东西庭院沿墙都植有乔木,目前至少可以分辨出5株,大抵都已长到礼堂二层檐口的高度,尚不能确定它们是否具有更早的种植历史。从现在存留的7株国槐的种植点位分析,这些树木基本都是沿墙等距种植的,这点与何士方案中所显示出的精致化园林种植手法比较,说明礼堂庭院最终采用了最为简明的绿化手法:凸字形平台上乔木与草坪的空间架构。这7株国槐,至少跨越了百年的历程,株型或斜倚或姿纵,与建筑形成的空间组合全无呆板,是最为鲜活的历史见证者。
▲礼堂建筑及其西侧庭院
▲礼堂建筑西侧望医学院主建筑群
历史图像显示早期的礼堂庭院处理极其简明,与建筑的关系有种帕拉迪奥式景观环境的清晰与决绝。今天有所不同的是在东西庭园南端增设的辅助用房和卫生间,均按绿琉璃瓦灰墙的基本风格,但建筑品质却差之千里,十分碍眼。其实作为建筑的附属空间,协和礼堂的庭院环境从没有被作为整体对象再度系统经营过,何士所确定的东西庭抬高的做法保障了基本的北向雨排模式的运行,尽管屡经不同时期的绿化或游径调整,景观品质高低与礼堂运营关联性并不大,但是要置于与历史建筑品质适配的高度,提升空间巨大。
▲何士绘北京协和医学院鸟瞰图
人渐逝去,见物思人,有幸的是,大物仍在。一切过往皆为序章,所有设计的谋篇还是要面向未来的。作为百年协和医学院具有精神属性的景观空间,面对校园文化所独具的传承机制,需要认识论的高度预设。设计对应东西庭的格局,提出了相应的耦合概念。概念来自于医者的双重自我束求,即科学精神与悲悯之心,理性与感性,协和精神尤是。于是,东设“省庭”, 西造“闵园”。
▲北京协和医学院礼堂区总平面图
两处庭园在设计策略上首先保障槐下空间与北主校区之间的视线通达,着力将庭院中部和北部“空”出来, 将设计语汇静默化,复现旧影中空间的简明特质。而南部则有所不同,毕竟要将消极因素通过修饰进行视觉优化。功能上东南角附属建筑被改造为城市街角书吧,一处具有独特吸引力的城市开放空间,而对西南角的卫生间则进行了简单整容和设施提质。更新设计都采用了一致的花架构筑来重构角隅空间中附属建筑与围墙和礼堂建筑的秩序关系,而语汇的原型来自于老北京王府园林的旧影,尤其是礼王府兰亭书室萝架的形制,从而隐喻出这里前世王府的身份。西“闵园”中部在树下摆放由吴为山馆长创作的9位协和医学院老校长的塑像,彰显协和人人性的光辉;而东“省庭”唯有小广场水钵中的沁泉吟诵鉴阅着校歌中的协和精神。
闵园和省庭的树下实“无”它物,国槐的大美,已不可言,它们的统摄力让设计呈现的遗憾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这里,关联者的“静默”是一种尊重,有时,“静默”就是一种设计力量。
▲老北京礼王府兰亭书室萝架旧影
▲北京协和医学院礼堂西侧闵园
▲北京协和医学院礼堂东侧省庭
▲北京协和医学院礼堂省庭鉴池
▎3.“遗产化者”的矜持
儿时的石景山是极为遥远的存在,首钢钢铁帝国的轮廓如同城堡里的幻像,可望而不可及。与首钢的结缘始于2006年,那时逐渐临近08年奥运会的举办,首钢北京的工业生产即将关停,步入后工业时代,我随刘伯英老师做首钢资源调查的课题,负责景观园林部分的工作。依稀记得首次进入首钢的情形,那时的四号高炉还在滚滚浓烟之中,我们感到仿佛掉进了一台大机器的内部,空间的致密让人无法呼吸,又很是魔幻。对于这些工业设施工业建筑只有直感,还谈不上什么理解,印象深刻的倒是首钢工厂花园中皇家园林风格与重工业生产之间的奇特并置。
▲生产中的首钢四号高炉(2006年)
深度认识首钢是在2014年参加北区工业遗址公园规划的一个国际竞赛之后,开始真正意义上去从大景观的视角系统调研、整理、学习和研究首钢的历史与文化,伴随渐深的情感投入首钢的魅惑如同巨大的黑洞,一旦坠入便难以旋出。首钢的魔力来自其复杂性,是典型的复杂巨系统,从视觉到体系,盘根错节,问题像搅在一起的毛线团,梳理起来让人感到无从下手,最大程度的去除是最为简明的了断方式,但面对百年龙烟的历史与记忆,又情何以堪?
谈及景观与记忆的关联,恐怕没有哪一种类型有后工业景观那么显性, 一则源自大机器生产时代极为鲜明的景观形象,二则是那些物资载体和记忆群体尚未离我们远去。自2014年起至今,对于首钢这个复杂巨系统的考察调研是持续性的,伴随的是工业生产景观特征的逐渐稀释,进而成为被强化的记忆的一部分而又逐渐淡化,其实后工业景观对应的就是工业景观记忆载体的解体、消散到重组的过程。由于没有法律的约束,绝大多数工业遗存是否被视作遗产或价值对象,从全拆到全保,选择上是“全谱系”式的“宽泛”,但是现实却是残酷的,选择也往往只有一次。8年期间设计团队在首钢主厂区陆续高强度地完成了一系列多类型的后工业景观设计实践,其中包括西十筒仓冬奥组委总部片区、秀池三高炉片区、群明湖片区景观设计和石景山景观生态修复等等,见证了首钢后工业剧烈蜕变的历程,放眼整体首钢的后工业更新,也几乎经历了全谱系式的实践。从这个意义上讲,金安桥片区是最后一块重要的拼图,它真实触及了后工业景观实践与理论的核心环节,即对于作为系统的工业原真性的本源批判。
首钢工业成就的标志-高炉群区位于秀池东侧,百年前龙烟铁厂核心生产区域便择址此处,是无可争议的代表首钢工业文明的原点。高炉区有个特点,即3高炉与1高炉和2高炉自西而东成一字排开,而1高炉2高炉以北以东的区域, 被称作“金安桥片区”。随着工业设施群组大力度的拆除,金安桥片区已然成为首钢园北区最后一块工业遗存密度最高的区域,其实也是最具首钢工业历史原真性的最后一块阵地,2022年改造基本完毕。
▲1973年石景山秀池周边航拍影像
▲2002年石景山秀池周边航拍影像
▲2022年石景山秀池周边航拍影像
作为情怀主义的设计者,总体上还是希望更多的工业遗存可以被以某种形式保留下来,成为唤起和延续场地与集体记忆的锚点,而且,不仅仅是那些炫目显性的工业设施,对于风景园林而言,更是那些工业系统与自然系统关联形成的整体特征。2015年接手冬奥组委项目时,除天车梁架外,原场地地表景观语汇已丧失殆尽,这种系统性的缺失带来的遗憾始终伴随着首钢的后工业景观实践,尽管本底情况是那么优秀,这里有观念的因素,也有经济条件的制约。
这里举一个局部的例子:水渣池区域。
金安桥片区所在地在龙烟铁厂建设前原为一处名为“李当山”的高岗区,这里地基坚固,地势较高,堪称“工业羊皮纸”,与秀池形成是一对生产和空间的互补关系。经过百年工业生产经营李当山几乎被反复叠加式建设的工业设施系统全盘消解,山体遗存所剩无几,主要残留在沿铁道和运输线间的隙地之中,其中在一号高炉和二号高炉之间南北沿线的一条最为完整,这条土岗向北延伸后便向西划出一条弧线,又径直向西延伸,总长约400米,这道弯恐怕是首钢园最具有工业自然风情的一道风景线了,可惜这里已经全部被推平了,之后建设了一处极限公园。于是,位于2号高炉以北水渣池西侧的这座纵贯的高岗成为呈现李当山原始地貌唯一的遗存和视觉支点,这里草木丛杂荒芜,如古土城墙遗迹般的存在,而这条线北延2公里左右恰可对上翠微山的法海寺,冥冥之中吧。那么这座土岗是遗产吗?显然没有什么正式定义;恐怕连参加过生产建设的老人都不尽知晓它,又如何承载记忆?从城市空间的角度,也许这座高五六米的山体割裂了其东西城市视线的通达关系,使得环境割裂拥塞,是一个完全有理由消灭的负面因素,但如果知晓历史,则将其视为“首钢之脊梁”都不为过,它的价值和意义就会被重新定义,也就可能转变为空间重构时的基点和原则。
▲石景山秀池周边工业化演变图
▲首钢金安桥区工业自然风景弯道
▲首钢金安桥区堑道飞桥(已拆除)
▲天车廊架后李当山土岗遗存
▲李当山土岗遗存岗顶空间
这座土岗的东西两侧有两处水渣池,分别对应于二号高炉和一号高炉,是对高炉排放的渣水混合物进行沉淀、抓渣、过滤以及冲渣水循环利用等处理的工业设施。在致密无比的工业设施森林中,渣池场地宛若处处林窗,尤其是二号高炉水渣池区域,是金安桥片区尺度最为迷人的“阳光客厅”和密园。
▲首钢金安桥2014年航空影像
第一次进入二号渣池区是在2014年,荒废的场地已被自然接管数年,残壁凋零,杂草丛生,满目疮痍的废弃感,其中确有蕴藏着无穷的魅力。水渣的倾倒点在渣池东南角,近百米的钢板渣槽自此向南爬坡延伸进高炉二层,可以想见渣石流倾泻而下的场景。深坑般的渣池内堆满了各等渣石,一堆一堆呈此起彼伏的山丘状,顽强的野草竟然在这里也找到了生存的空间。显然渣池池壁是经过加高的,肌理上的区别如地质断层般地应征着这里的变迁,但很美,或许是种经过专业教育之后才能体会到的美。很快便注意到墙壁上裸露出来的钢筋所形成的一串串水平向深色的符号跳跃,像极了铭刻在墙身上的文字,脑海中随即冒出“东巴文”的字样,细想这真是一种有趣的联想,钢筋作为工业语言陈述着首钢此地的一段历史,生动得超越了任何一种刻意的艺术创作。其实这种隐藏在日常生产生活中的潜在价值在后工业景观中比比皆是,基于观念的艺术指向,自杜桑起经博伊斯、塔皮斯等经数代艺术家的努力,终将平凡生活中质朴的生命力纳入到当代艺术审美的范畴。
▲水渣池改造前场景
▲渣沟槽接入水渣池
▲通往二号水渣池的渣沟钢槽
▲自二号高炉引出的渣沟钢槽
▲渣沟钢槽外侧板
▲渣池内壁外露钢筋形成的特殊语汇
▲渣池外壁暴露钢筋形成的特殊语汇
大渣池北面是渣池小室区域,中央设一南北通道,两侧空间被分割成若干渣池小室,小室内的渣石要细腻许多,室内柘构影影,让人不禁想起拉茨杜伊斯堡著名的分舱花园,通往小室的大小钢板闸门和高低管道叙说着渣池工作的场景。只有站在这条脊线上才能一览全部大小渣池,但却又不能行,因为这里从不是为人所预留的通道。再北是一处泵房,外表看不过一层,大门紧锁,从门缝遛眼望进去,泵站的净空竟深达三层楼的高度,底部与小室区相联通,地面仍浸泡在水中。紧贴着池东有一条铁轨穿过,分离出来的渣石从这里装箱运出。向上望去,天车梁架环池周匝,两台龙门吊始终向下守护和观望着它们的领地。
▲转运站上空向南俯瞰渣池北底滤池小室区域
▲渣池北底滤池小室区域
环顾四周,南面大型除尘,一二高炉身影伟岸,东面泵站高楼夹持,西侧土岗上早已草木滋纵,连廊其上呼啸而过,北则转运站鳞次栉比,转运廊架斜倚飞天,一个第五元素般的交错空间。此处是丛林法则,适者生存。工业设施遗存也一样经历着时间的洗礼,呈现出风化的状态,满满的质感和力量。工业的自然!就是这种感受。
▲渣池东泵站楼顶鸟瞰一号、二号和三号高炉,
池南为大型除尘巨构设施
工艺流程是工业生产场所生成的基本逻辑,而生产功能被废止之后,高品质的游人的场地回归则是更为重要的考量标准,保护利用改造中步行系统被小心地分层引入渣池区域已形成不同的场所叙事和体验观感。大渣池被填埋大半,成为平坦的下沉中央草坪活动区,池西南设台阶步入,直对渣槽入池口,其上增水瀑下注。沿池壁向东又向北环游可进入北部底滤池下层空间。而底滤池上层区域的中央则架设凌空栈道,向南延伸形成大出挑,俯瞰大草坪,与南侧大型除尘设施巨构南北相峙成趣;东西则联通至渣池两侧,形成中层步道系统,尽览渣池和环池工业景观风光。池东壁外沿线专门开辟线性空间以静态的方式阅读“首钢东巴文“。北侧泵房和底滤池小室计划整体用于游乐属性的运营开发以活化遗存功能。只可惜原本设计在天车梁架上增设的二层步道可以西侧土岗和东侧泵站楼相连,因为成本因素未能实现。
▲首钢金安桥区总平面图
▲首钢金安桥区水渣池景观改造轴测分析图
在强制保留的前提下,水渣池部分的工业遗存以系统的方式基本上得以原真性地呈现,并通过设计将其与城市生活相关联。设计将游者带回这个工业记忆之场,引导和标识观看的视点、视角和内容,其中的大部分是工业生产期间不曾也不能获得的感知,这里已是工业记忆与新城市生活的双重体验之旅,城市人的回归将在这里不断塑造和产生新的生活场景和城市肖像。结构性特征往往是隐藏在复杂性的面貌之下,场地直觉确实辅助了设计者在如此繁杂无序的空间中寻找可以作为空间依托的价值线索:水渣沟槽的线形注入,渣池池壁的层状质感,东巴文的灵性等等,让它不同于普通机械化的工业介绍,赋予人性化的色彩。值得一提的是,更新设计中始终感到缺少一种戏剧性的冲突,在渣池运作的影像中我们发现了抓斗抓取渣石的生动画面,便突发奇想,设计了一处中央悬挑的栈道被其上龙门吊天车下垂落的抓斗夹住的场景,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意料之外,成为整个渣池区景观空间真正的高潮。
▲渣池原底滤池区改造? 万凌伟
▲渣池原底滤池区改造
▲自李当山土岗上俯瞰渣池原底滤池区
▲渣池更新之新城市肖像
▲李当山与底滤池的当代并置? 杨勇
▲新置钢抓斗的戏剧性
整体而言金安桥片区后工业景观呈现中工业特征已被稀释大半,没有纳入强保的除尘塔、转运通廊、转运站和烟囱等工业设施在快速建设和适应新功能变化的过程中被大量拆除,但总体而言仍旧不失为中国后工业景观更新的一个范例。水渣池区域的保护利用应证了一种“遗产化”的更新方式在经济和功能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其实可以适用于更多的场地类型,具有普适性,新旧并置的设计突显了历史厚性和当代性。
遗产化(Heritagization)的基础是对记忆载体的敏感判断,当代设计将场地中的历史对象“遗产化”的过程,核心是价值基点寻找、赋值和塑造认同的过程。遗产化是当代社会的时代景象,意味着遗产不再仅仅是博物馆中的座客,对于遗产价值的挖掘甚至是塑造都是开放性的和社会性的。其中,设计师的角色决定了他们应该成为关键性的一类“遗产化者“,而绝大多数情况都不应该成为历史对象福尔马林式的保育者。“遗产化”是一个由“遗产化者”赋值、建设和经营的过程,需要更多人的协同努力和坚持。
“遗产化者”经常会敏感于失去的痛,更苦于无力的痛,这种痛看似只是感性的,实质是基于历史维度上的考量和省觉。“遗产化者”的矜持往往才能唤回一定的价值,记忆历史,更为塑造未来。
如果有人问:“龙烟”今安在?
如果可以答:龙烟“金安”在。
那么对于矜持的“遗产化者”来说一切也算释然了。
▎4.结语
“景观与记忆”可以是一个像沙玛25营造的那般恢宏的话题,也可以是身边处处手谈的“士林典藏”。设计作为景观与记忆的关系纽带,则是职业性的,甚至带有些伦理的味道。
决定设计的三大要素:“需求”、“设计者”与“场地”中,场地因为有自身的历史厚性而天然具有记忆和情感的基因,而“需求”是设计产生的根本原因,更加面向未来的改变,作为人的设计者似乎与场地更容易建立情感关联,从设计者与场地关系的精神属性看,角色可以是多样的,从“他者”到“关联者”再到“本我”,也许这种表述并非最佳,应该说或“他者”或“关联者”或“本我”,因并无绝对的对与错或优与劣。但对于项目而言设计者的作用都是中枢性的,即建立未来(需求)和历史(场地)的关联,运用自身的情感、记忆、联想与想象,使之成为记忆之场,设计本源性指向是创造价值,设计者的这种二元性,理应使得所有的设计对机械复制产生免疫。
写作也是一种回忆,展示记忆的行文尽管主观,但如果是真诚的,便也可达一种真实。最后还是引用一张2007年辰山的即时摄影作为“景观与记忆”的图释吧,记忆的魅影,尽在不言。
▲记忆的轮廓
本课题得到清华大学城市治理与可持续发展研究院首都高端智库经费的资助,在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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