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建筑意

“建筑意”的说法是由梁思成和林徽因先生提出的，我借用他们提出的这一观点来讲我理解的“建筑意”。

01. 茅茨土阶

中国古建筑为什么多是土木结构？

首先讲“茅茨土阶”（意思是茅草盖的屋顶，泥土砌的台阶）的材料问题，也就是建材之意，我们的传统建筑中所用的建材有它自己的意义。

出于哲学思想和人文精神的不同，东西方的建筑特色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西方建筑体现的是神本精神，最美的建筑是神住的，是对神的顶礼膜拜，所以建筑多是尖顶，无限向上靠近上帝。

中国建筑代表的是人本精神，最美的建筑是人住的，园林是我们的传统人居。因为我们是农耕民族，园林主要体现的正是农耕文化，所以它以自然为美，遵循我们“天人合一”的哲学观、自然观，讲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因为我们的建筑思想体现的是人本精神，就要适合人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传统的建筑大多都用土木结构，人住的阳宅就要有欣欣向荣的生命气息。震阳生木，宫室之制，本以便生人。

我们的传统建筑都是用一个比较典型的文王八卦的方位，因为我们认为正东是正茂，为阳，五行属木，木，色青，植物生长之色，是阳气和生命的象征。所以我们古人认为最适合人居住的材料，应该是阳宅的材料，是土木结构。

02. 单体建筑之意

示例：旱船

拙政园 香洲

旱船的表现形式有的是写意的，有的是写实的，但无论哪一种，都是通过某种艺术化的手法赋予单体建筑以思想。

例如拙政园的香洲，“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楚辞》中有香草美人的意象，唐诗有“香飘杜若洲”的诗句，古时常以香草来比喻清高之士，香洲的名字即来源于此。

香洲是写实性的旱船表现，船头是台，前舱是亭，中舱为榭，船尾是阁，阁上起楼，前面是一池荷花，意为“香草”，线条柔和起伏，比例大小得当，好像在荷花丛中缓缓行驶一样。

拥翠山庄 月驾轩

月驾轩位于拥翠山庄第三层，于问泉亭西侧上方，攒尖顶，依墙而建，轩南北各接以小轩，整个形体如同小舟，遂取《水经注》“峰驻月驾”句意题为月驾轩。

轩内旧有题额“不波小艇”，现尚有苏州状元陆润痒撰书楹联一幅，曰：“在山泉清，出山泉浊；陆居非屋，水居非舟。借用了南朝张融的典故，（张融，字思光，是南齐时期，吴郡吴县，今属江苏人。有一次，齐世祖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张融答道:“我陆处无屋，舟居非水。”后来齐世祖又从张融的堂兄张绪那里得知，他是把一只船牵在岸上住，后来就用为形容居住场所十分简陋的典故。清.丘逢甲在《题斋丈鸳湖舟隐图》诗之九中写有:“便住张融船亦好，莫教风景似南朝。”亦作“张融舸”、“张融居”、 “张融岸屋”。），象征文人要求清廉的思想表达。

可园 坐春轳

借用“张融船”表达清廉思想的还有沧浪亭的“陆舟水屋”。此外，秋霞圃中的“不系舟”，是来自《庄子》，书院园林可园的旱船叫“坐春轳”，取如坐春风之意，源自朱熹的《伊洛渊源录》卷四：“朱公掞见明道于汝州，逾月而归。语人曰：‘光庭在春风中坐了一月。’”，取“坐春轳”之名，安排在书院园林里再合适不过，表示老师品德高尚，学识也好，在这里听老师讲课如坐春风。

示例：扇形的空间化用

拙政园 与谁同坐轩

在中国园林中能看到很多扇形元素，这也是建筑意的体现。不过折扇并不是中国本土物品，而是日本人受蝙蝠启发而发明的，后传入中国。

古人认为扇子是美好之物，夏天给人以凉风，又与“善”谐音，充满善意，加上古人也认为蝙蝠是“福”的象征，所以，折扇进入中国后，就为文人所喜好，不仅成为写字作画的纸上天地，因为折扇的美好寓意以及漂亮的外形，更是被应用在园林建筑的构建中。

例如拙政园“与谁同坐轩”，就是一个扇面亭，周瘦鹃先生曾赋《苏州好·调寄望江南》一词，写出了“与谁同坐轩”超逸的韵致：“轩宇玲珑如展扇，与谁同坐有知音。于此可横琴。”另外，又因为拙政园园主人是卖折扇起家的，所以，这处扇面亭也寓意不忘本。非常巧妙的用“扇”的文化含义和美学形象赋予建筑以意境。

左：北海 延南薰；右：颐和园 扬仁风

皇家园林 北海的延南薰 ，取自“南薰歌” （ 点击文章：中国人心中的母爱，是一场夏天的南风，可了解南薰歌以及薰风南来的文化含义） ， 表达弘扬仁义之风的思想 。折扇形的化用也是巧借折扇 （善、福） 的文化象征。

颐和园扬仁风，名字就告诉我们也是弘扬仁义之风，而且为了突出这一点，地面铺地直接把扇骨表现了出来。

示例：海棠亭、梅花亭、中国塔等建筑

左：海棠亭；右：梅花亭

像这样的建筑，我们都可以称之为 有思想、有灵魂的建筑 。除了传统“扇”文化符号的化用，园林中还有对“福”字的化用，如 恭王府的福厅 ；

还有化用海棠、梅花等美好意向表达建筑意的，如 海棠亭 ，所有建筑样式都是海棠花 （据记载是香山帮巧匠徐正明发明的建筑样式） ， 梅花亭 坐落在苏州的香雪海，梅花开的时候简直就是一片梅花海，亭子顶端还做了一只鹤，让人直接联想到“梅妻鹤子”林和靖的典故。

当我们走进海棠亭或者梅花亭的时候，周遭围绕的都是对应的花元素，很难不给人一种花意烂漫之感，这就是美， 美，就是一体的意境 ，“意境”就是你细细品味、想象它多美就有多美 ，包括实体的建筑造型的优美。

小莲庄 净香诗窟

海内孤本 小莲庄“净香诗窟”，是主人邀请文人墨客吟诗酬唱之处，厅内顶部 天花藻井造型一为升状，一为斗状，因此又被称为“升斗厅”，取意南朝的谢灵运“才高八斗”的典故，木雕所刻是荷花鸳鸯图，与园内的十亩荷花池相呼应，切题应景，外部屋顶是歇山顶造型，屋檐的每个角都塑有八仙，表示主人希望客人在此能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所有设计细节都指向同一思想境界 。

小莲庄“净香诗窟”是国内建筑史上罕见的艺术精品。园林专家童寯教授曾称“此例最佳者，当推南浔小莲庄中的净香诗窟”。陈从周教授则赞誉：“顶格（天花）之妙，为海内孤本。”

左：邱园十层“中国塔”，右：南京九层琉璃塔

关于单体建筑意的案例还有古猗园的“缺角亭”以及作为外来建筑本土化的“塔”，因为数字分阴阳：偶数为阴，奇数为阳。阳者，三五七九，九为阳之最；《易经》六爻中，五为阳之最，九五，是最高贵的数字，皇帝称“九五”之尊。院落式房子，即使是王爷也只能七进，民居以三进居多，开间也如此。楼阁式佛塔层数一定为奇数。

如果不了解这样的文化背景，就容易做错，比如英国皇家植物园林邱园的十层“中国塔”，就是错误的。 （塔最初是佛教坟墓，后被应用为借景的景点，所以在建筑宣传中，不宜突出“塔”作为特别景点）

03. 建筑与山水组合之意

示例：“深山读书”的空间化用

网师园 五峰书屋 内部、前庭、后院

五峰书屋 ，犹如坐落于庐山五老峰的书屋。题额富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在中国文化史上,自从先秦匡俗屡逃征聘, 结庐 于此之后，各代均有许多著名的隐士隐居此山，使庐山成为中国隐士分布最密的名山， 贴适合隐士的理想 。

唐代诗人李白曾经筑室于庐山五老峰下的屏风叠，作《登山五老峰》诗:“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秀 (一本作39;削’) 出金芙蓉。”金芙蓉，即金色的佛花莲花，佛教徒认为是吉祥之象。

庭院中有几座造型奇特的假山石峰，其状峻美。屋前、后湖石峰峦起伏，可以获得崖栖庐山读书的雅趣。契合园主人的文人心态。

耦园 织帘老屋 前、后、匾额

织帘老屋，藏典额。南朝齐吴兴人沈骥士家里十分贫困,他在家一面诵读诗书，一面编织竹帘，终身不做官，是笃学守节的典型。这里是后来的园主人沈秉成的藏书楼群，他自己称“万卷图书传世富”，藏书十分丰富。

题额表现了园主向往那种织帘劳动、躬耕读书的理想的隐居生活。书房南面是一片湖石假山，颇有“遥羡书窗下，千峰出翠微”“坐对青山读异书”的佳趣。

示例：“高山流水”的空间化用

怡园 坡仙馆、石听琴室

坡仙,指宋代大文学家苏轼,字东坡,后人称他为坡仙，苏东坡也是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典范人物。

主顾氏曾在此室悬挂过 苏轼的玉涧流泉古琴 ，并供奉苏轼之像，以示敬仰。，顾文彬《哭三子乐全》诗曰:“筑屋藏琴宝大苏，峨冠博带象新摹。一僮手捧焦桐侍,窠臼全翻笠履图。”即咏此。既有 风雅之意 ，又可催发 思古幽情 。

石听琴室，顾氏有跋云：“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少文抚琴，众山响应，琴固灵物，石亦非顽。儿子承于坡仙琴馆，操缦学弄，庭中石丈有如伛偻老人作俯首听琴状。”琴 室北窗下有 二峰石犹如抽象雕塑： 一石直立似中年，一石伛偻若老人，似乎都在 俯首听琴 。 额名点出了这一意境，趣味横生 。

耦园 山水间

耦园“山水间”是一水阁，北临一泓南北狭长的水池，“宛虹杠”曲桥飞架水上，黄石假山矗立于池西，水阁恰对此山此水，能饱餐山水间情趣。在山水间醉饮，就有欧阳修《醉翁亭记》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的逸兴。

而 “山水间”更深层的含义 还在于：面对高山流水，园主夫妇伉俪情深，沈秉成和夫人严永华均能诗善画，夫妇在此吟诗酬唱，抚琴度曲，情意相投，堪为人间知音一双，佳偶一对。

04. 建筑与植物配置之意

钱学森说，中国园林不是建筑的附属品，园林艺术也不是建筑艺术的附属。我们对“园林” “园林艺术”要明确一下含意：明确园林和园林艺术是更高一层的概念，Landscape、Gardening、Horticulture都不等于中国的园林，中国的“园林”是这三个方面的综合，而且是经过扬弃，达到更高一级的艺术产物。

左：瞻园海棠，右：颐和园海棠

所以，园林是门综合艺术，园林里的植物配置相互之间也都是有相应意义的。比如牡丹、海棠、白玉兰、金桂等象征玉堂富贵，比如南京瞻园就有专门的玉兰院、海棠院、牡丹台、桂花院。

富有天下的帝王宫苑更在意取吉，如颐和园乐寿堂庭院内植有寓意“玉堂富贵”的玉兰、海棠、牡丹等。

拙政园 梧竹幽居

梧竹幽居 ，植物自然必要有梧桐和竹子，而梧、竹都是至清、至幽之物，古人认为“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它的建筑造型也比较独特，而且带点明代风格，顶的坡度比较大，四周是四个门洞圆形门洞，而且都有抄手游廊，这样 四面 就都可以 借景 。

留园 闻木樨香轩

有时候， 植物本身就成为建筑的喻体 。比如留园的闻木樨香轩，木樨香就是桂花香，网师园有个小山丛桂轩，苏州曾经有个园林叫无隐三房，都是 把桂花作为一种喻体 ，这源于佛教里头常用的一个典故：黄庭坚游历到黄龙山时，与高僧祖心禅师论道。禅师以《论语》“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问黄庭坚怎么解释，论道过程中，恰好从禅房中飘来了桂花的香气，祖心禅师点明黄庭坚：“你闻到的桂花有隐蔽之处吗？这就是‘吾无隐乎尔’的禅意。”

黄庭坚豁然，他和禅师并未亲眼看见桂花，但却闻到了花香，既不用亲眼见花开就能知道花开满枝头，也能知道秋天已到。这就正如孔子对弟子们的教导，其意不在言传或身教，而在其真心。

再比如 “玉兰” 花形似笔，故又名“笔花”， 植书房外 可取妙笔生花、蟾宫折桂之意。种植在学校、书院等空间中也是非常好的植物配置。

窗虚蕉影玲珑， 植物跟建筑之间也是一种诗情画意 。李渔说““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以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矣”！洞窗的框可以当作一个 取景框 ，将外面的景致收入其中。

所以，明人计成在《园冶》中说：“轩楹高爽，窗户邻虚，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这里表现着我们 美感的民族特点 。古希腊人对于庙宇四围的自然风景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多半把建筑本身孤立起来欣赏。

此外，还有孙中山陵的植物配置松柏等案例，都说明了植物配置与建筑空间环境的契合度。所以在园林设计的时候， 建筑是要跟植物一起来设计 的，同时也要考虑到 空间在时间中的变化 ，比如四季植物不同，与建筑组合而成的画面也就不同。

05. 建筑组合之意

园林中各物质元素的组合，是反映了中华民族宇宙意识的：天圆地方，象天法地。所以，园林也被称为大地上的宇宙。故宫、御花园就严格遵循了这一思想，通过建筑以及方位组合，用空间表现我们的认识论。

苏州 半园

有一些建筑构建为了彰显主题，表达诗意，就用建筑本身如单体建筑跟整体组合建筑都来表达主题。比如苏州的半园，是最明显的用建筑构建来表达主题的。它表达的一个哲学思想是知足常乐。所以，园子里的亭子、桥、旱船、楼等都体现了“一半”的表达。

此外，还有退思园的琴室（琴）、辛房（读书）、眠云亭（下棋）、揽胜阁（画画），也是体现建筑组合之意的绝佳范例。

建筑组合之意也就是说需要有统一的设计思想来主导总的设计构图。

06. 建筑装饰之意

园林的建筑装饰是必不可少的，既包括木装修的内外檐装饰，亦包括从属于建筑的带有装饰性的园林细部处理及小型的点缀物等建筑小品等。而且是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神话意识等和社会意识的混合物。

比如花窗，尤其是苏州园林这样的南方园林当中，非常遵循一个规律，就是同一空间当中不可安排重复的花窗。因此，同一个意境，表现方式可以不一样。

窗子并不单为了透空气，也是为了能够望出去，望到一个新的境界，使我们获得美的感受。不但走廊、窗子，而且一切楼、台、亭、阁，都是为了“望”，都是为了得到和丰富对于空间的美的感受。

此外，装饰还体现在地面铺地、脊饰、门楼雕刻、门宕等细节中，都是化用文化符号，取美好意象，从而赋予建筑以灵魂。

来源：中式营造

知识点：中国园林建筑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