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正萌：我所亲历的两位爷爷井岳秀、井勿幕墓园的变迁

从我记事开始，常听父亲井彰文讲述爷爷们的故事。

父亲曾告诉我，井家祖籍陕西蒲城县井家塬（今属铜川市印台区），在清道光年间迁至蒲城县大什字巷。爷爷井岳秀家族排行为十，他的弟弟井勿幕家族排行为十一，家族后辈们为简单易记都称呼井勿幕为一爷。我的父亲出生后一直由他的婶娘马玉贞（井勿幕夫人）抚养长大， 1947年马玉贞去世，父亲因赴成都上学没能赶回来，这件事成为他的终身遗憾。

两位爷爷的传奇人生

父亲告诉我，井家曾是蒲城富裕之家，在井勿幕三岁多、爷爷井岳秀12岁时，曾祖父井永汲去世，家道衰落，赡养曾祖母和抚养井勿幕的重担就压在爷爷井岳秀身上。1903年冬天，年仅15岁的井勿幕和但懋辛、熊克武一起从四川赴日本留学。

1905年8月，他由徐锡麟、康心孚介绍在日本加入同盟会。不久，井勿幕向孙中山先生提出回陕西发展同盟会组织。当年冬天，他被任命为同盟会陕西支部长，带着孙中山先生给爷爷井岳秀的亲笔信回陕开展工作。回陕后，首先发展爷爷井岳秀加入同盟会，并在爷爷协助下发展了30多名会员。于右任、胡景翼都是经井勿幕介绍加入同盟会的。

井勿幕在东京创办《夏声》杂志，发表《二十世纪之新思潮》，最早介绍社会主义思想到陕西。他献身革命，以卓越才干和大无畏的精神，深得孙中山先生和黄兴的赞许。孙中山生前曾给予他高度评价，称之为“后起之英”，誉为“西北革命巨柱”。1918年10月，井勿幕被推举为陕西靖国军总指挥，11月21日，他赴凤翔慰劳援陕滇军叶荃部并会商大计返回时，被叛军暗杀在兴平南仁堡，后草葬于蒲城县东门外。1945年11月21日，南京国民政府为他举行公葬，特派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先生主持公祭，墓园建在西安市南郊清凉山。南京国民政府追赠井勿幕为“陆军上将”，将西安小南门、四府街、琉璃庙街，分别命名为“井上将门”、“井上将街”，后改为“勿幕门”、“勿幕街”，并在西安革命公园建立纪念碑台。

爷爷井岳秀早年读书习武，考取武秀才资助井勿幕留学日本，1906年加入同盟会后，走上反清革命道路。1909年10月，因井岳秀在蒲城的声望，被推选为陕西谘议局常驻议员。爷爷借此身份，以蒲城家中和西安开设的“公正和”纸店做为同盟会秘密活动据点，并和他弟弟井勿幕商量，将家中资产变卖，资助陕西同盟会进行反清斗争。兄弟俩一起参与声援“蒲案”，冒着生命危险保护革命党人。

辛亥西安起义时，爷爷井岳秀积极参与筹划，带兵占领军装局，攻克满城。之后率兵支援山西攻克运城，阻击清援军于乾县、礼泉,为陕西辛亥革命胜利发挥了重要作用。1913年，爷爷首次北上佳县处理“神团”烟教案。1916年，爷爷再次北上榆林驻防，后被任命为陕北镇守使，驻军陕北20年。他曾任国民革命军第九军军长、第十二军军长、国民党八十六师师长及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陕西省政府委员等职。在陕北期间，得悉内蒙七旗王公密谋脱离中国，召开各旗王公会议，以“七可七不可”的主张，阻止内蒙独立，确保国土完整。他顶着北洋政府的压力，收留并保护了杨虎城将军。

他兴办教育和实业，为陕北近代教育和实业发展起到了奠基作用，资助300余贫寒学子外出学习。1935年11月和1936年1月，杨虎城、张学良两次赴榆林和爷爷商讨联合抗日大事，并定于1936年正月十五以“赏灯”为由，来榆林再次进行密谈，不幸爷爷在1936年2月1日（农历正月初八）突然去世。爷爷去世后，张学良派专机将我们家人送往西安，由杨虎城和邵力子主持爷爷葬事，墓园选在蒲城县宦村。墓园四周柏树环绕，庄严肃穆，杨虎城、张学良、邵力子等在墓园立华表一对，以此纪念爷爷功绩。

两位爷爷的墓园均被损毁

父亲告诉我，爷爷井岳秀和一爷井勿幕兄弟情深，爷爷井岳秀是一爷井勿幕坚定的追随者和支持者,一爷井勿幕是爷爷井岳秀的精神指路人。兄弟两人的传奇人生，给井家后辈留下太多的精神财富，作为井家后人，必须传承下去。

但在文革中，爷爷井岳秀、一爷井勿幕墓园均被损坏。1967年初秋，当地一些人将爷爷井岳秀墓室挖开，弃尸在墓园旁的一个枯窖里。当天晚上，爷爷的旧部、回乡务农的张良芳带着他的儿子，冒险连夜拉了两车土，将爷爷外露的遗体覆盖掩埋。

与此同时，在西安清凉寺旁，一爷井勿幕墓园和墓碑也均被平毁。1979年，一爷的墓室再次被人掘开，棺木被盗卖，遗骨被砸碎丢弃荒野。父亲得知后，心急如焚，四处打听消息。当时西安市文管会姜开任闻讯即往查验，仅仅拾回两块一爷的遗骨。父亲将一爷的遗骨装箱请回西安建国路家中，设立灵堂供井家后人和辛亥后裔们祭奠。那些日子，每天都有祭奠者给一爷敬香磕头，到了晚上父亲常常一人跪在灵堂前痛哭。

接下来，父亲向陕西省委统战部等有关部门反映一爷井勿幕墓园被毁一事，我和父亲、母亲也曾多次去找有关部门反映。1981年10月，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之际，在时任全国政协常委、原陕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孙作宾、陕西省政协副主席胡景通、陕西省委统战部副部长毛文祥的共同努力下，省政协、省委统战部为一爷井勿幕重新修墓立碑，著名书法家宫葆诚先生为墓碑题字，孙作宾和陕西各界代表参加公祭活动，父亲和他的兄弟姊妹们对此不胜感激。

但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爷井勿幕的墓园不断被侵占。由于没有界墙，当地村民纷纷在墓基旁种起了庄稼，墓上杂草丛生，墓碑上涂画刮刻的痕迹清晰可见。在墓旁不远处，有临建的作坊棚，还有一处存放骨灰的“寄思堂”，门外是公用厕所和排水沟……此景让人倍感凄凉。

多年寻找爷爷遗骨

自从爷爷井岳秀墓园被毁，父亲和兄弟姊妹们寻找爷爷遗骨的愿望一直没有停止过。1985年，父亲曾拜托堂哥井正武去蒲城打探消息。1999年，父亲和他们兄弟姊妹又进行商议，并让我小姑井慧玲回蒲城打探消息，这次有了线索。

转眼到了2003年初，父亲身体日渐消瘦，但他为寻找爷爷遗骨和一爷墓园修复的事常常夜不能寐。他给我说，他们弟兄五人、姊妹三人，大哥大姐和四哥已去世，二哥（一出生就过继给一爷井勿幕）和三哥年事已高，大妹和小妹年纪也不小了，自己必须承担起寻找爷爷遗骨的责任。他还说，他要向有关部门继续反映重新修复一爷井勿幕墓园、恢复革命公园纪念碑以及“勿幕门”的事情，他要尽晚辈的孝心。

2003年7月，父亲强忍身体不适，带我和小姑井慧玲赴蒲城县寻访。一到蒲城，便让我和小姑去给张良芳墓地扫墓，感谢当年对爷爷遗骨的保护之恩。接下来要去宦村寻找我爷爷的遗骨，因为父亲怕自己伤心，于是就留在宾馆等待消息。我和小姑在宦村找到了知情人，但知情人闭门不见。我们一再解释就是来找爷爷遗骨，没有其他想法。片刻，知情人从房间出来，一句话也不说，用手指着一处方向，带着我们往农田里走。当走到一个坎边，大约距离井陵围墙旁50多米的方向，知情人指认了枯窖的大概方位。回到县城，我们立马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在等待的父亲。他松了一口气，回到西安后，就开始与亲友商量确定寻找遗骨的日期。随后，我和哥哥急忙带父亲去医院检查，由于父亲被确诊是肺癌晚期，原本寻找爷爷遗骨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了。

2004年春节，我的大姑和姑父给父亲拜年，她们看到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便主动提出赴蒲城县宦村寻找爷爷遗骨。3月５日，我大姑父李峰萌和小姑井慧玲带着我哥哥井正平、堂哥井正武赶往蒲城，爷爷的侄重孙井玉功请到探测人员，大家都做好了寻找工作的准备。

从３月６日一早开始寻找，第一天没有找到，第二天仍然没有找到，大家十分着急。大姑父不顾年事已高，忍着多年腰病疼痛，倚靠在田边的土堆旁和亲属们商量调整方案，四伯母贺萱也从西安赶到蒲城，在农田里磕头，祈祷爷爷遗骨能找到。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3月8日一大早，先是堂姐井亚莉和堂弟井晓斌赶往蒲城，紧接着前一天从蒲城回西安购买需用物品的哥哥井正平、嫂子李娟也返回蒲城，终于在当天11点25分发现了爷爷的遗骨。哥哥马上打电话，告诉在西安家中焦急等待的父亲。刚开始父亲还不相信，就让在一起的堂姐接电话，当听到堂姐说找到爷爷了，父亲如释重负，对着电话放声大哭。

与此同时，作业人员和亲属们在宦村枯窖旁开始搭棚做准备工作，周围有不少村民观望。作业开始后，大家开始小心翼翼地收集遗骨，进行分类标注，一块骨头、两块骨头、三块骨头……最后连一个指甲盖都没有遗失，找到了爷爷的全部遗骨。我和大姑井亚、妹妹井正英在下午也赶到蒲城，所有在场的井家后辈亲自将爷爷遗骨拾起，用麻纸油布和纱布包裹摆好，含泪给爷爷遗骨穿上寿衣，送往蒲城县殡仪馆火化暂存。父亲和四伯母分别在电话中一再告诉我们和堂姐，等安排完爷爷后事，要再次跪谢大姑父，所有家人向大姑父磕头致谢。离开现场和村子时，井家后辈向作业人员和村民三鞠躬，感谢他们几十年来对爷爷遗骨的保护。

回到西安家中，父亲急切地询问我们当时的寻找过程，我们都一一回答。那些日子，父亲给许多亲朋打电话，告诉他们找到了爷爷遗骨的消息，时常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手画爷爷墓园草图，说要和爷爷葬在一起，让后辈把爷爷安葬到西安便于祭奠。两个月后，父亲带着欣慰和眷恋离开了我们。

安葬爷爷的事就交由两个姑姑、大姑父和后辈们来做。2004年秋，井家后辈30多人前往蒲城县殡仪馆祭奠爷爷，在殡仪馆中，年事已高的两位伯母马心如、贺萱和母亲史香云，大姑、姑父和小姑等多位井家后辈，给爷爷遗像骨灰磕头、献花、祭拜。在祭奠活动之后，大家开始一起商量方案，出资选址购买墓园。由哥哥设计绘制爷爷墓园图，墓碑正中写着爷爷的生平，选用寇遐书体，墓碑两侧分别是于右任先生和杨虎城将军纪念爷爷的像赞。2005年清明节，井家后代70多人汇集西安高桥墓园，举行了爷爷骨灰安葬仪式，下葬、祭拜、献花，爷爷终于在此安息了。

多方呼吁恢复井勿幕墓园

为了恢复一爷井勿幕墓园，井家后辈向有关部门反映多年。1986年，二伯父井绍文和父亲就落实恢复井勿幕墓园一事，曾给习仲勋同志写信。当时习仲勋同志做了批示并转陕西省委（原件现存陕西省档案馆），并请陕西省委转告二伯父和父亲信已收到，已经转办。但因多种原因墓园修复没有得到解决。

2004年５月，父亲去世后，二伯父和两个姑姑以及堂哥井晓天和堂姐井亚莉，为一爷墓园修复的事相继向有关部门反映。2004年７月，二伯父再次向上海市民革反映恢复井勿幕墓园一事，上海市政协曾来陕督办，仍没有解决。

为了恢复一爷井勿幕墓园，省民革、政协委员曾多次提案。2008年，省政协委员颜明、西安市政协委员李利安就“关于保护整修井勿幕陵园”分别向省、市政协提交了提案，得到了西安市文物局的回复。2009年，长安区政府将一爷墓园作为文物保护单位，并在墓园旁立碑介绍一爷生平，墓冢略加清理修整，墓园修复仍没有解决。

2011年是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在省十届政协四次会议期间，省民革提交了《关于整修辛亥革命先驱井勿幕陵园的建议》的提案、省政协委员于媛提交了《关于整修辛亥革命先驱井勿幕先生陵园、修建陕西辛亥革命纪念碑及恢复“勿幕门”的建议》的提案。其中，重修井勿幕陵墓提案被列为省政协2011年重点督办提案，由省政协副主席李晓东领衔督办。

2011年7月27日，省十届政协召开第49次主席会议专题督办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有关提案，建议整修辛亥革命先驱井勿幕陵园。时任西安市副市长段先念在答复时表示，井勿幕先生陵墓作为清凉山公园重要景点，整修工作开始启动。省文物局副局长刘云辉表示，在条件成熟时，井勿幕陵墓可申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并对其墓葬本体进行保护维修。

2013年，在省政协、西安市和长安区政府、西安建工集团等大力推动下，备受各界关注的井勿幕陵园整修完成。整修后的井勿幕陵园与清凉山森林公园融为一体，吸引众多的游人、团体和学生前来瞻仰参观学习，接受爱国主义思想教育。

2018年11月21日上午，在清凉山井勿幕陵园举行了“井勿幕先生诞辰130周年暨殉难100周年”各界公祭活动。当日下午，省政协、省民革召开了“纪念辛亥革命先烈井勿幕先生诞辰130周年暨殉难100周年座谈会”。座谈会由省政协副主席李晓东主持并总结。民革陕西省委、省政协文史办、中国文史出版社、蒲城县政府、铜川印台区政府有关负责人、专家学者、邓宝珊将军之子邓成城（书面发言）、杨虎城将军之孙杨瀚、井勿幕之孙井康平等先后发言，深切缅怀一爷井勿幕。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爷井勿幕陵园历经32年得以重修，爷爷井岳秀墓园历经38年得以重建。每到清明节，我们都要去看爷爷和一爷，带上鲜花和他们说说话……爷爷井岳秀、一爷井勿幕永远长眠在三秦大地，但他们的精神和故事将会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载《各界》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