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代巴黎人奋斗出的社会住宅，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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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社会住宅

Social Housings in Paris

 * 作者 | 江嘉玮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助理教授

* Paris in the Belle E?poque, ca. 1890.

“巴黎……污水槽在每个楼梯平台上喷出带有疫病的污气，每间住房（logement）都传出呻吟和争吵——令人极其憎恶的悲惨。”

Paris… à chaque palier, les plombs soufflaient une haleine de peste, et de chaque logement sortaient des plaintes, des querelles, un affreux dégo?t de misère.

——埃米尔·左拉 (Emile Zola)

《巴黎》，1897年

* 1850年代巴黎住宅中各阶层人士的“垂直生活”

Bertall - Cinq e?tages du monde parisien, 1845

法国著名自由主义政治运动作家埃米尔·左拉在1890年代城市三部曲小说的最后一部里以巴黎为题材，书中半虚构半现实地描绘了巴黎从法兰西第二帝国到第三共和国时期内混乱不堪的住房状况 。

|  从富裕的公民到最贫穷的公民，都住在大多数为六层楼的房子里。例如位于二楼的特权居民的起居室，就在街道的上方。这一层的房间很宽敞，华丽的天花板比上面的楼层高，墙壁和门都经过精心装饰。

巴黎，这座让人爱恨交织的大都市，自从中世纪开始它的住房问题一直在困扰着这座城市。

|  中间层是技术工人或小店主的家——舒适但简陋：地板上有一块小地毯，墙上挂着一些照片，梳妆台上有便宜的小摆设。

|  屋檐下的最后一层是穷人居住的——屋檐下的生活不太好过：缺少供水、没有暖气、没有炉灶，屋中极其简陋。

从1843年10月到1845年4月，卡尔·马克思（Karl Marx）短暂寓居巴黎，期间他对法国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及巴黎城市与住房问题的关注促使他写成了《巴黎手稿》（又名《1844年哲学和经济学手稿》）。

| 1924年，法国共产党将巴黎公社的旗帜交给莫斯科的工人。

 (Photograph by K Kuznetsov/ Slava Katamidze Collection)

这是一部为日后的《共产党宣言》与《资本论》奠定了初步理论基础的著作。自从双重革命——法国大革命与工业革命之后，工人与住房问题成为巴黎不可回避的城市议题。

* 展览入口处

巴黎建筑1948-2020：城市进程的见证，西岸美术馆展览现场

* 展厅1 / 照片、图纸与建筑模型

巴黎建筑1948-2020：城市进程的见证，西岸美术馆展览现场

这些其实是上海西岸美术馆 “巴黎建筑（1948-2020）：城市进程的见证”特展里的隐藏线索。在左拉创作出小说《巴黎》半个世纪之后，“如何住在巴黎？”成为了一个迫切且更具有城市与建筑意义的问题，并延展为巴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现代性的一个很重要的维度。

|  在艺术家Fred Furgol的这幅作品中，巴黎公社的“鬼魂”出没于巴黎东部的Ménilmontant路口。?Fred Furgol

没有布尔乔亚的意乱情迷，没有布尔什维克的摧枯拉朽，法国共产党（Parti communiste fran?ais，简写为PCF）在战后巴黎的住房建设里扮演了关键的角色。自从1920年诞生以来，法共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一路壮大，尤其在巴黎北、东、东南三个方向的工业市镇里扎下阵营。

* 受到法国共产党影响的“红色市镇” | 2014年/1935年

（From Wikimedia Commons）

* 如今，巴黎街头仍有着法国共产党的通讯处

（From Wikimedia Commons）

战后法国共产党从国家到市镇的选举里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成绩。一时间，在巴黎核心的20区以外，除了连往凡尔赛的西南方向，从西北、东北、东南三个方向环绕着小巴黎形成了时人所谓的“红色郊区”（Banlieue rouge），鲜明地插上了共产主义及其左翼政党联盟的旗帜。

* The Paris Commune

?Fred Sochard | Celebrate People's History Poster

巴黎东南方向的伊夫里（Ivry sur Seine）、东北方向的博比尼（Bobigny）、北边的圣图安（Saint-Ouen）与克利希（Clichy）、西北方向的南泰尔（Nanterre），全都是法共长期执政的泛红市镇。

* Tours Nuage ("Cloud Towers") in Nanterre, France

红色郊区带基本都是巴黎周边自从19世纪以来的传统工业区，工人运动使得法共有了坚实的执政基础。而且由于二战后期盟军对驻巴黎德国的轰炸全都选择在郊区，所以位于红色郊区带之上的市镇很多都在战后面临迫切的重建问题。

|  该展厅中，陈列曾获普利兹克奖的建筑师在巴黎的作品。巴黎建筑1948-2020：城市进程的见证，西岸美术馆展览现场

| MAD建筑事务所所设计的UNIC社会住宅项目即位于Clichy-Batignolles社区——当时法共长期执政的泛红市镇之一。巴黎建筑1948-2020：城市进程的见证，西岸美术馆展览现场

以上因素造就了巴黎郊区的社会住宅建设成为战后城市发展史与建筑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多知名的现代建筑师纷纷参与其中。

* ?Georges Candilis

Photo credits: ?Georges Megueditchian – Centre Pompidou, MNAM-CCI/Dist. RMN-GP

* 星城（La cité de l'étoile）历史照片 | 图片来自网络

位于巴黎建筑特展第1展厅开篇之处，有战后十次小组（Team 10）成员乔治·坎迪里斯（Georges Candilis）、阿列克西·约西奇（Alexis Josic）、谢德拉克·伍兹（Shadrach Woods）从1954年始设计的位于博比尼市的社会住宅。

* 星城（La cité de l'étoile）中的高层住宅 | 图片来自网络

该工程一直持续到1963年才完工，它被命名为星城（Cité de l’Etoile），属于法国政府战后推动的“百万法郎计划”（Opération Million）之一，具体的委托方是由法国著名的慈善家皮埃尔神父（Abbé Pierre）领导的以马忤斯基金会（Emmaüs）。

* 1955-1968. Cité de l'étoile (logements HLM Emmaüs, opération "Million"), Bobigny (Seine-Saint-Denis)

Georges Candilis, arch.

? Droits réservés ? Fonds Georges Candilis

建筑师坎迪里斯的设计团队赢下竞赛之后，以低层集合公寓楼再加少量塔楼的布局模式来完成最后方案。公寓楼分段相连，避免形成盛期现代主义刻板、单调的外观，并在住宅立面上使用类似荷兰风格派绘画的窗户分隔来营造趣味。

* 1955-1968. Cité de l'étoile (logements HLM Emmaüs, opération "Million"), Bobigny (Seine-Saint-Denis)

Georges Candilis, arch.

? Droits réservés ? Fonds Georges Candilis

博比尼的星城社区属于法国战后最早一批保障性社会住宅建设项目，它们从设计到建造的过程恰好见证了法兰西第四共和国的结束到第五共和国的成立。

* 1945-1975 Les Trente Glorieuses-La France heureuse

强人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的执政依旧在推动法国战后“辉煌三十年”（Les Trente Glorieuses）的建设。1958年，戴高乐的总统竞选道路上曾经出现过一位有力的竞争者，那就是来自法共的乔治·马兰（Georges Marrane）。尽管最终还是在那一年的总统选举里落败，马兰依旧在党内享有崇高威望。

* Charles de Gaulle & Georges Marrane

?Ludwig Wegmann

自从1925年起，马兰就已经带领法共在伊夫里市执政。他超过四十年的执政经历令伊夫里日后一直成为法共百年历史上在巴黎周边最稳固的根据地。

* 勒妮·加尤斯特以及让·勒诺迪，中心城区改造项目

塞纳河畔伊夫里，1969－1982年

巴黎，蓬皮杜中心，法国国家现代艺术博物馆－工业设计中心

展厅3入口摆设的大模型就是位于伊夫里市的由勒妮·加尤斯特（Renée Gailhoustet）与让·勒诺迪（Jean Renaudie）从1960年代末开始设计的星城住区及市政综合体（Ivry-sur-Seine Social Housing Project）。

* @HiddenArchitect: Ivry-Sur-Seine Paris, France. 1962.

Architect: Jean Renaudie

“星城”二字在这个项目里不只是一种称呼，而且直白地显示了它的设计形态——建筑师采用大量的三角空间，令整个综合体碎片化，给各家各户与各类用户提供尽可能多的阳台、绿植以及有趣的交通空间。

* @HiddenArchitect: Ivry-Sur-Seine Paris, France. 1962.

Architect: Jean Renaudie

* @HiddenArchitect: Ivry-Sur-Seine Paris, France. 1962.

Architect: Jean Renaudie

这个项目的委托始于加尤斯特，而勒诺迪日后的加入则直接以他个人的几何形态兴趣将整个方案导向了最终实施的形态。整个住区和综合体很庞大，其建造过程跨越的时间也很长，基本到1982年左右才全部完工。

* Photo: ?Laurent Kronental

巴黎郊区的社会住宅基本都是社会保障房，其主体部分用作租赁，流通至市场买卖的很少。除了为巴黎本土的工人及其它中下阶层人士提供可租住房之外，法国战后因缺少劳动力而从北非（基本来自法国当时殖民地阿尔及利亚）引入移民则导致住房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 Photo: ?Laurent Kronental

其中，专门针对此类住房问题而成立的法国工人住房国家协会（Société nationale de la construction de logement pour les travailleurs，简写为Sonacotra）在当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毗邻拉德芳斯新区的南泰尔市，这些住房协会在实践新的建造模式。

* Photo: ?Laurent Kronental

* Photo: ?Laurent Kronental

1966年，工人住房国家协会委托建筑师爱德华·门凯斯（édouard Menkès）在南泰尔设计一个专门作为单身移民之家的住宅片区。

* ?Edouard Menkès

Photo credits: ?Georges Megueditchian – Centre Pompidou, MNAM-CCI/Dist. RMN-GP

数栋圆筒状的住宅楼将住宅单元环绕着交通核心筒匀质布置，其形态颇能令人想起位于中国广州的土楼公社。

* Photo: ?Laurent Kronental

到1973年，距离门凯斯设计的住宅片区不远，建筑师埃米尔·阿约（émile Aillaud）受委托设计了毕加索社会住宅区。在整个1970年代，建筑与城市规划学界对现代主义过分强调实用至上及功能划分的城市规划所持有的反对声音达至顶峰，阿约的住宅设计也带上了要柔化现代主义的烙印。

* Photo: ?Tous droits réservés

* Photo: ?Laurent Kronental

因此，住宅楼的圆柱状外立面张贴不同颜色的面砖，在蔚蓝天空背景之下形成了像云彩一般的图案，因此也被昵称为“云朵大楼”（Tour nuage）。这两个项目构成了南泰尔市最具特色的两个社会住宅片区，它们的相关档案目前就在展厅3、4里展出。

* 约翰·奥托·冯·斯普雷克尔森、保罗·安德鲁以及彼得·赖斯

拉德芳斯大拱门，皮托，1982－1989年

巴黎，蓬皮杜中心，法国国家现代艺术博物馆－工业设计中心

* 保罗·舍梅托夫以及博尔哈·维夫多罗

法国经济和财政部，巴黎，1982－1988年

巴黎，蓬皮杜中心，法国国家现代艺术博物馆－工业设计中心

从1981年开始，随着弗兰索瓦·密特朗（Fran?ois Mitterrand）总统上任，他主推的总统工程为建设巴黎的文化事业注入了强大的国家力量。

* 从巴黎老城通向拉德芳斯的轴线 | 图片来自网络

* 阿拉伯世界文化中心外立面 | 图片来自网络

这些工程包括：大卢浮宫计划，新法国国家图书馆，阿拉伯世界文化中心，科学与工业城改造，拉德芳斯大拱门，法国经济和财政部新大楼。 而这些作品也成为了此次西岸美术馆巴黎建筑特展上从展厅5开始一直到结尾所展出的案例。

* 阿拉伯世界文化中心 | 图片来自网络

* 阿拉伯世界文化中心 | 图片来自网络

同时，从这个时期起，伴随着法共执政的日趋式微，巴黎郊区战后曾名噪一时的社会住宅建设运动开始偃旗息鼓。

* 巴黎Courillières社区的“蛇形”社会住宅 | ?Luc Boegly

* 住宅立面 | ?Luc Boegly

尤其在1990年代初以来全球共产主义运动的重大挫折之后，法国共产党的境况亦急剧下滑，在市镇的很多选举席位被广义的左翼联盟取代。

* ?Vincent Hecht

Maréchal Fayolle公寓集群 / SANNA

新的社会住宅项目采取了更多市场化、多元化的运作模式，而委托方也发生转变，比如法国工人住房国家协会日后也将一半的运营转为上市公司来操作，只保留另一半作为国家福利的运作。

* Public Housing by Jakob+MacFarlane Architects,

Paris, France | 2009

时至如今，一百二十年的岁月过去了，左拉当年描述过的巴黎住房可憎场景，已经不太能再看得到。而目前像博比尼星城这样的社区，在半个多世纪之后，也进入了需要城市和街区更新的阶段。度过激荡的20世纪，几代巴黎人努力换来了住房条件的改善，在新的时代即将重新结出硕果。

* Birds eye view over Paris | Photo by: florianreichel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