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亨县板万村的乡村建设始于2016年,是 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吕品晶教授团队 在贵州省黔西南州进行的系列乡建项目之一。对板万村进行的整体风貌改造历时逾八个月,在实施策略上秉承 “见人见物见生活”的规划原则 ,疏通道路,改善排水,并对山村所有的建(构)筑物按保存现状、保护等级,建立“一户一档”建筑档案,采取原样保留、保护修缮、维修修缮、整治改造和更新再建等多种手段加以实施,共涉及民居等建(构)筑物逾百栋。同时团队还坚持从 提高村民生活品质和保护发扬文化精神 着眼,重点新建及改扩建乡村公共空间及非遗保护设施,包括板万梦想家小学(含非遗展览馆)、布依风雨桥、布依非遗传习所及锦绣坊、酿酒坊、土陶坊等,使得村容村貌得到很大改观,乡村社会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2016年底, 记录板万乡建过程的《最后的布依家园》作为年终压轴剧目在节目《梦想改造家》播出,使得这座小村始为世人所知,一时间旅游活动、文化探索节目、公益项目等纷至沓来,小山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知名度与关注度。
△ 2016年板万村乡建规划
△ 板万村原有建筑分类编码
△ 建筑整治措施分类
△ 落成后的板万梦想家小学(2017)
但这个媒体时代里,任何突如其来的高关注度都是易逝的。2017年,随着建设高峰及报道热潮渐渐退去,板万重回喧嚣后的平静。或许山乡归于宁静并非坏事,板万村既无能力亦无必要成为持续的“网红”,它依然是一座安卧群山中的布依家园。但是,其内部需要解决的问题依然很多, 对生活水平不断提升的要求也依然是村民的刚需,平常日子中的困苦更需要外界的持续帮助 ,而这些都是央美团队一直记挂着的事。
于是在之后几年,团队仍不断为板万乡村振兴引入更多资源, 这些资源帮扶常常超出乡建建筑师的职责范围 ,更多触及到板万整体社会发展、经济振兴乃至村民个人职业拓展等诸多方面,诸如在村里组织召开多次扶贫会议、开展乡建研学活动、选送村中绣娘远赴苏州进行职业培训、设计改建乡村图书馆、与当地政府及文旅部门一起吸引外来公益、学术及商业力量介入板万乡村事业等。可以说,之所以在主体建设基本结束之后仍持续提供这些帮扶,更多来自于央美乡建团队对板万村的情感。自2017年以来,这种外部努力与引入一直没有断绝,这段时间可称为央美团队对板万的一个基于情感的“乡村社会帮扶”阶段。
△ 驻村设计及监理中的央美团队(2016)
△ 村落核心部分及板万梦想家小学鸟瞰(2017)
△ 2018年5月在在板万梦想家小学内举行的非遗技艺扶贫与乡村振兴研讨会
经历了初期建设高潮,再到后来的持续帮扶阶段,如今回望板万乡建之路,央美团队对于这一类型山村的发展特点也有了更为深入的体会:和目前国内很多山村一样,板万村虽偏僻,但并非全然与世隔绝,在全国及贵州本省大发展的背景下,它也已快速融入到现代社会经济体系之中, 只是它在整个社会大背景及宏观经济链条中的角色定位还显得十分孱弱 ,每有浪潮奔涌之时,山村都只是随波逐流之物,这也造成了它对外依赖度非常高,体现在经济资源、社会生活、人员往来等全方位。同时必须注意到的是,在信息时代,村民对外界的认识又是非常全面的,他们与城市居民一样沉浸于互联网资讯海洋之中,对于更广阔世界的了解与向往并没有大的不同。正因如此,村民也自然明白, 山下世界与外来帮助是山村社会得以维持的基础,也是山村发展的核心助力 。这种认识必然使村民产生某些心态的变化,即对所谓“原生态”的山村生活产生怀疑,而怀疑一旦产生,则必然在内心挥之不去,且在村民间相互影响,进而动摇原本的乡村社会结构,产生离心力,让很多村民失去乡村生活的希望并产生离开家乡的念头。而一旦有外来帮扶资源引入或有一个离开的机会时,村民们便会借力而为,并最终离乡而去。所以, 外部的资源帮扶既可助乡村自立,也可能令其完全丧失自我,是既为支撑力又可为破坏力的一体两面 。历时近五年的板万村实践给我们带来了思考:
如何合理引入并使用外来资源助力,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平衡外来资源的支撑力及其破坏力,是乡村能够得以稳步发展振兴的关键。
△ 2018年5月在板万召开民艺兴乡非遗技艺扶贫与乡村振兴研讨交流会与会嘉宾合影
基于这一认识,央美团队渐渐感到,要把握好这样一种平衡,只有 依托某种既具备深厚传统根基,又真正植根当下乡村社会生活的核心价值 ,才会使村民具备一定的选择判断能力,而只有判断正确,他们才能真正明确自身的需求,在外界影响面前保持些许“定力”,甚至有一定的“拣择”与“抵御”之实力,最终才能做到“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合理吸收外来支持,消解或转化那些外来资源引入对乡村社会造成的瓦解力。具体到板万村,央美团队注意到,能建构起这种乡村社会核心价值的途径之一,或许可通过其拥有的宝贵非物质文化遗产—— 传统布依戏 ——来实现。
△2018年,在表演布依传统音乐“八音坐唱”的板万村民
作为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统布依戏(遗产编号Ⅳ-84),是板万布依传统的集中体现,其内容涉及历史神话、价值观念、民族意识及生活百态诸多方面,其表现形式喜闻乐见,演出亦常年不断。与其他很多已被深度“正规化”扶持的地方剧种不同,布依戏直到今天,其组织形式依然十分民间与“草根”:戏剧表演本身有很多即兴的成分,排戏演员与乐队就是村民自己,演戏时全村参与,看戏也与传统节日及重大活动紧密联系,演出一般没有专门场地也“不限”场地……与那些专业的民俗学或社会学背景的研究者不同,让央美团队最感兴趣的并不止于布依戏本身那种历史的、民间的文化价值,而是另外一些有趣的现象——即板万村所有与布依戏相关的活动都能成为加强乡村社会联系的强韧纽带。我们在历年来多次驻村观察中发现,在其他乡村社会活动均已式微的今天,真正能让板万村民提得起兴趣,回到村寨走出家门,既放下生计也放下手机,参与进来并热闹起来的,唯有传统布依戏,它是板万乡村社会关系中最为重要的 “全民参与”载体 。
△ 2018年的布依戏台演出环境
△ 2018年的布依戏台演出环境
这个载体当然也需要一个成型的空间样式加以“安放”,成为乡村社会及文化核心的标记。对于布依戏在维系板万村民社会中的重要作用,央美团队在板万乡建早期就有所关注,也曾在相关空间建构上有所投入,如曾尝试改造村中露天戏台,将废弃木屋改造成“非遗传习所”为布依戏传习所用等。但因当时整体乡村风貌改造与板万梦想家小学的建设任务更为急迫,所以并未能在与布依戏相关的空间营造方面深入涉及。但一直以来,央美团队都在关注板万布依戏与其乡村社会延续性之间的关系,力图更多地从加强村民社会联系的角度来理解传统布依戏,并希望能够有机会进一步从具体空间构建的层面为其传承及活化提供新助力。
2019年,当央美吕品晶教授团队获得年度国家艺术基金“中国乡村建设研究人才培养”项目(以下简称“艺术基金乡建班”)立项实施时,便很自然地希望利用这次培训机会,再为板万村的发展助一把力。国家艺术基金培养课程中有对“学员成果汇报展览”的要求,并列支了专门的展览经费,于是一个想法自然而生:如果此次培训是关于未来乡村建设人才的,那何不将课堂放在乡村,把展览办在乡村,“顺便”为板万布依戏演出搭建一个可遮风雨的新戏台,也能把培训成果留在乡村?同时,也正因搭建上的“非正规性”(仅是一个搭建“成果展览”而非真正的建设),所以它也会与以往严格意义上的乡村建设有所不同,更像“整修祠堂”或“翻新老屋”那样, 是一个与建设有关的乡村“活动”,一个多方参与的乡村“集会”,一个以落成演出为高潮的乡村“节日” 。它将是一次“搭建课”,以村民和艺术基金乡建班师生为主要参与者,由当地工程公司加以辅助完成,并采用尽可能坚固便捷的做法与低造价策略。
我们既要留下一个凝聚乡村社会文化价值的实体空间,也要留下一份让所有参与者都难忘的乡村建造体验,因此, 可以说这将是一次过程与结果同等重要的乡村建设“事件”。
△ 2019年国家艺术基金中国乡村建设研究人才培养项目学员到达板万村
在进入板万村实地搭建前,艺术基金乡建班的师生们就已经完成了戏台的方案与施工图设计。在满足快速高效搭建的前提下充分考虑山区运输与实际安装,采用造价合适且坚固耐用的钢结构设计, 也未因某些“文脉”或“风格”需要而选择纯木构或其他技术材料要求更高的结构;造型上尽量简单直白,满足需求的同时仅在局部节点上与传统民居穿斗结构做些微的呼应;最终选择的反折形屋面形态,既是对实施可行性充分考量的结果,也是希望通过屋面造型来配合舞台背后浮现出的板万群山的壮美形象,使其满足遮风避雨功能要求的同时,显得更加轻盈,视线更通透。这将是一道布依戏台与村民休闲观景平台合一的乡村风景。
△ 板万布依戏台透视图
△ 板万布依戏台侧立面图
△ 板万布依戏台正立面图
限于条件,最终学员师生参与现场搭建的施工时间仅有 8天 ,当地工程公司吊装焊接配合时间亦有限,能否如期完工是进场前最令人担心的问题。但到2019年10月21日团队真正进村后,村民主动参与的热情超过了预期。他们虽不善言辞,但内心对于这件事是认可且十分重视的,是当成自己家里大事来办的。在材料购买运输以及专业工人组织都存在困难的情况下,有建筑务工背景的村民主动组织邻村焊工、泥瓦工和石匠参与建设,也多次自驾车采购急需的建材物料。同时艺术基金乡建班学员也全心投入全力参与,到达板万当天即开始整理场地、调整设计、协调物料,并踊跃参与到搬运砖石木材、焊接钢架、拼接石板、涂刷油漆等每一道施工环节中。学员们还联系灯具厂家友情赞助,并短时间内把戏台照明灯具快递到位。所有人不分彼此共同劳作,现场热情的混杂感与喧闹声让人想起的好像不是工程工地,而是某个布依节日甚至是乡村过年的记忆片段。
△ 在板万村进行戏台搭建施工的央美师生及乡村建设研究班学员
△ 学员齐力合作的高效率搬运
△ 学员与村民及本地工程公司协作进行戏台钢结构施工
△ 吊装戏台桁架
△ 铺设戏台顶板
△ 戏台构架初具雏形
△ 学员夜间加班进行戏台平整
8天工期转瞬即逝,经历了头一天冷雨下的通宵赶工后,在10月28日戏台最终落成的那个早晨, 板万村终于迎来久违的艳阳。中午,由吕品晶教授主持的 “见人见物见生活——黔西南非遗扶贫与乡村振兴研讨交流会” 也特意选在这个日子召开。中央电视台乡土中国栏目制片人郭威、北京绿十字发起人孙君、四川美术学院建筑学院院长黄耘教授、华中科技大学李晓峰教授等省外专家;李安鹏、龙佑铭等贵州省文化和旅游厅领导;越剑、刘杰等省内专家;李丽妹、彭晚霞、赵尊、胡静云、吴友谊等贵州传统工艺工作站设计师也来到板万村,共议乡建。会议上专家领导针对板万村非遗传承、当地学校教育等方面存在的困难提出许多建议,探讨了从政策引导、设计创新等方面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对搭建板万布依戏台这种实地实施的“乡建课”创新形式表示认可,同时都很期待入夜后在灯光舞台下的布依戏首演。这边在鸡犬相闻人来人往的乡村小学里开会,那边后厨里乡亲忙碌土菜飘香,广场上村委会人员正安排长桌盛宴的桌凳,而刚在戏台上焊好最后一个部件的村民何飞又拿起二胡,带领戏班为晚上的演出进行最后的彩排……所有的“乡村之事”有条不紊,并行不悖,所有的风景、声音、气味共同构成了一出乡村的“节日大戏”。
△ 竣工前夕的新板万布依戏台
△ 竣工前夕村民工人及当地配合单位人员合影
入夜后新戏台的首场演出依然是经典布依戏剧目,村民一如既往看得投入,我们这些“外来人”也看得似懂非懂。但气氛是热烈的,整体气象是新的,大家也都会注意到村民手绘的戏台布景上方终于有了遮蔽物——那个“展翅欲飞”的戏台屋顶,还有舞台边的新围护与演员脚下的新木板,帝王将相的龙袍蟒带也在舞台灯下闪闪发光……新戏台此刻 不仅重聚了板万村的集会空间, 也让布依戏的悠久传统重获尊严,重新焕发出新的社会价值 。
△ 竣工后的新板万布依戏台迎来第一场的布依戏演出
△ 庆祝戏台竣工首演后的合影留念
八天的乡村搭建经历虽然短暂,但一个课程为板万村留下一座永久戏台亦令人欣慰。据黔西南州册亨县文旅局干部所言,这座看似“急就”的构筑物竟是册亨地区逾百年的布依戏传承史上第一座可遮风避雨的乡村戏台。更为难忘的是整个搭建过程,无论对于村民、乡建班学员或者是一直参与板万建设的央美师生团队而言,都是一份难得的经历。 如果说早期板万村建设是从总体风貌上着眼的规模化乡建,那么这次规模小得多的“再建设”则更像是一次深入板万内部的“社会实践” 。板万需要建设,但更需要的是能够持续生发出维系其发展乡村社会的事件。以往任何的外来活动,包括早期与家居综艺类电视节目并行的乡建活动、自上而下的扶贫活动、公益活动或其他经营性活动等, 虽也是在乡村发生的“事件”,但动因大多源于外部,无法有效激发乡村内部的社会价值,其重要作用主要在于加强乡村与外部世界之间的联系 。无论来自内部还是外部,能持续地生发事件或使一个乡村得以存在下去,应该是早期乡建的第一步,但之后 唯有使乡村具备内生于其传统社会价值中的事件之能力, 才能真正使其获得存在下去的意义 。乡村发展固然要借助外力,但其中事件的生发是否必须完全依赖外来动因?或者说其核心意义的构建是否必须由外来资源所解释和定义?从板万村戏台搭建的经验看来,央美团队至少做出了初步的尝试: 通过外来的资源重新构筑和发扬乡村本来的传统文化,试图激发出一次有效自我生发的“事件”,进而唤醒基于本土传统的乡村社会价值。
△ 竣工后的新板万布依戏台
同时,央美团队的建筑学背景赋予了这次再投入与再建设另外一层意义。乡村里的建设“事件” 与其他外来事件相比,
其不同在于:有关建设的“事件”留下了空间遗产,这一遗产于乡村旧貌而言必然是新的,存在某种“异质”的特点,也可以多元化使用,乡村建筑空间遗产的有趣性与重要性便在于此
。
与城市建筑相对严格的功能属性不同, 乡村建筑空间通常是“种瓜得豆”“一物多用” 的,它提供的是一个容器,其设计初衷虽已被预定——如演出和集会,但往往能“激发”出其他新的难以预知的社会事件——如休闲和聚会,这些使用上的改变往往是在乡建初期完全预计不到的,而空间最终的用途也始终无法“固定”。例如曾作为村内公共区域核心重点打造的板万梦想家小学,在设计和实施阶段曾充分考虑了乡村小学应具备的功能性和应有的灵活性,但唯独无法预计到的是2018年政府集中教育资源实行撤点并校后,村里仅剩下幼儿班,小学变成了幼儿园及村民的活动场所,其前途命运曾一度令人担心;但到了当年年底,事情又起转机,因公益支教组织“大山小爱”研学项目的进驻,小学、锦绣坊、酿酒坊等处都成为研学空间场地,于是梦想家小学再次获得了另一种有效但更为“多义”的使用,即使这种使用基本违背了设计当初的“本意”。
△ 新板万布依戏台与村民
因此,此次搭建板万戏台这一类乡村新空间, 其最应具备的品质也应该是 “多义性” ,与城市里的类似空间(如特定主题、特定功能的城市大剧院)相比,有点 反类型化、反风格化 ,无需太多技巧、太多装饰,甚至要特意避免有关设计意义的过度演绎。一个过于“像戏台”和一个过于“不像戏台”的构筑物都会多少背离其“多义”的初衷,作为乡村里一个新的平常构筑物,其自身意义上的“烟云模糊”反而能够激发更多的乡村社会联系。
几年来的乡建经历使我们更愿意用一种看似“平常无奇”的建筑姿态,来鼓励人们大胆接近它、使用它,局部改建乃至“破坏”它,这或许才是乡村建筑空间的应有之意。
我们并不惧怕戏台被“挪用” 甚至“滥用”,只要用起来就好,即使之后被拿来当露天茶馆、玩耍天堂、雨夜宴会场甚至是栓牛的立柱桩,我们仍然坚信它能保有“乡村戏台”的基本建筑类型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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